“远根,话说到这儿,叔心里还有一件事儿没想明白,我和俊明说过,他也至今没替我弄明白。”
“还有啥事让叔心里犯糊涂?”
“这年头真是啥怪事都有,俺方家人活个七零八落,死了的也不得安稳……”
“咋了,叔,死了的人又闹出啥事来了?”陈远根不解。
“当初我把老大**埋在苇子湖就是权宜之计,想着以后日子安稳了,再给他们另选坟地。那几年,活着的人躲命,死了的也得想着选个严实地方埋了,怕的是让土匪汉奸国民党特务知道了再打这死人的主意。后来,老爷子死了,也埋在那儿,为的是以后起坟方便,再后来你儿子水生死了,你爹说孩子小进不得坟地,光腚来的就得让他光腚走,我念着你和秀的好,也是可怜水生这么小一个孩子没人疼,躲过你爹,我把水生也埋进我家那块坟地里。每回去上坟,我都特意嘱咐我家老大几句,说**虽是也走的年轻,但他毕竟有媳妇儿子陪着,就你孤零零一个人,连个作伴的都没有,眼下有水生陪你,你得好好照看他才行。再后来,你那个替死鬼送回来,杨秀哭得死去活来的,非得要把那死鬼也埋在那里,说是让你去那儿陪你儿子水生。我也觉着秀这想法有道理,孩子有他亲爹陪着,比谁都强不是。后来你回来了,再去上坟,我咋看那堆土咋觉着别扭,仔细想想,反正埋进去了,咋说也是一个人,一条命,孤魂野鬼一个人待在咱这儿不易,我就多少也给他烧几张纸钱,后来再去上坟,你猜咋着……”
“咋了,那坟没了?也许是那**的家人打听着信,悄悄把他起走了吧……”陈远根以为**赵新河的坟被他的家人起走了。
“不光那坟还在,**两口子的坟堆旁边,又多出来一个坟堆。”
“啊?这可就怪了,平白无故的,谁家死了人埋进您家坟地里?”
“我也觉着怪呢,若是咱红柳滩人埋进去也就罢了,咱庄里这些日子没死人,埋进去的不是咱庄里人。”
“许是有别处的人,看着您家坟地风水好……”
“这就更不对了,我家若是人财兴旺,或许是占了坟地风水好的光,打从埋进去老大,**一家子没了,埋进去**一家子,我家老爷子没了,埋进去老爷子,你儿子水生没了……现如今,坟地里又埋进去一个你的替死鬼,你仔细想想,这些人,哪一个是好死的,庄里人谁不说我家那坟地犯大毛病,埋的都是屈死鬼。明明是阴世间一块凶宅,别人家躲不及呢,谁家还悄没声偷偷往里埋死人呢。”
“叔,您当初咋想把大哥埋的这么严实,这么远,上个坟也远。”
“当初把老大埋在那儿,就为的是那地方严实,那里离家远,外人也不寻思。再说,那也是我开出来的,当初开这块地可没少费我功夫,苇子草根扎的深,底下结了网一样,撕撕扯扯,足足一个春天,开了不足三亩地,这还是我和你婶子,我家你爷爷三个人起早带晚紧忙活。本想着闲下功夫来继续开荒,日本鬼子来了,闹的人无心过日子,开荒地这事也就停下了,这地开出来一茬庄稼也没种,老大就埋进去了,后来接二连三又埋进去好几个。今日不知谁家这么霸道,不言不语也往我家这坟地里埋,我不是心疼那点地,反正这地以后也不会再是我的,我留这地也无用,我是生气这外来的死人埋的不是地方,他占的那位置是我家志孝百年以后该占的地方。志孝虽是去了台湾,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可外人也不该做事这么绝,这不欺负人吗。”
“叔,您也别太拿这个当回事,天下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啥毛病的人都有,不就一个坟头吗,眼下也不碍着咱啥事,若阴间地府里真有点灵验的话,您家大哥二哥都是玩枪的,也不怕他一个孤魂野鬼。”陈远根安慰方明奎。
“怕是不怕,叔这日子都过到眼下这步田地了,也没啥好怕的,就是想不明白,心里结个疙瘩,越想越解不开。”
“您先把心放宽了,等我把一切都安顿好了,腾出空来,咱给大哥、二哥他们另修墓地,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接出来,把那替死鬼和这外来的一个无名无姓的野鬼留在苇子湖,这样您心里也安稳了,那外来的咱也不欺负他,也不招惹他。”
“若是这样最好,这些事叔是没力气没心绪去办了,日后就指望你和俊明操心了。”
俩人正说到这儿,陈俊明来了,他是来找陈远根的。
“说啥知己话呢,说的这么贴心?”陈俊明进屋随口问一句。
“叔说他家坟地里不明不白又埋进去一个人,到底咋回事,你还没弄明白?”
陈俊明无奈的笑一下:“叔……事我还真弄明白了,这埋进去的按说也不算是外人……”
陈远根大吃一惊:“到底是谁,不能也是红柳滩人吧,没听说谁家死了人啊?”
“这是不能的,红柳滩人埋进坟地,我能不知道?”方明奎也是又惊又奇。
“叔,这事眼下不光是我明白,全红柳滩人都知道埋进去的是谁,就您自家不知道。”
陈俊明越说,方明奎和陈远根越糊涂。
“快说吧,到底埋的是谁?”陈远根迫不及待。
方明奎惊慌不定:“不能是我家志孝……回来了吧……”
“叔,您想多了,那坟是杨秀埋下的,埋的她家那哑巴。”
“啊?这算咋回事……”方明奎松口气。
“杨秀上次回来,自家这么说的,为这事庄乡爷们说她一大堆不是,我也怪她事先不和您打声招呼。她也知道自家错了,说是远根还活着,她把哑巴埋进那坟地里,让哑巴去陪她儿子水生。水生一死,杨秀癔症了一样,我也不知道咋说她是好。”
陈远根一听这事,头都大了,杨秀到底是咋了,弄得这些事,一出又一出,件件事都让他始料不及。
“……她倒是实在……不拿自己当外人呢……”方明奎叹一声。
“叔,杨秀一个女人家,摊上这么多事,心慌意乱,做的不妥,您多担待吧……”陈俊明替杨秀给方明奎道歉。
“这么久了,也没人对我说一声,你不说庄里人都知道这事吗?”
“上次杨秀回来,当着大家面说的,庄乡都觉着她这事做得不对,谁也不敢对您说,怕您难为杨秀。”
“你也不敢对我说?”
“我不是不敢,是没顾上,今日你们不问,说不定还想不起来呢。”
这年收完秋,杨秀陪爹娘回了杨家窝棚。
杨大胡子病了,病的不轻。药铺里跑了若干趟,看病的先生开始说是伤寒,后来又说是肺痨,一个冬天,家里天天熬药。后来抓药没钱,杨秀背着父亲,把骡子车卖了。
钱花光了,父亲的病也没治好。年关刚过,正月里,杨大胡子撇下一家老小,撒手走了。
父亲一走,杨秀立时觉着天塌了一样。
哭得累了,泪早就哭干了。想想明日还得活下去,杨秀看着无依无靠的娘和两个锅台一般高的孩子,强打起精神,开始盘算日子咋过法。
姜远征就是这时,又一次走进杨秀家里。
“秀,解放后我去济南学习,待的日子长了些,没顾得去孤岛看你。从济南回来一打听,听说你又另找了人家,我也是工作太忙……再后来听说远根回来了,我替他高兴,不管走到哪一步,咱这些人都是亲人。再后来,又听说你带着孩子一个人过呢,我这急忙赶过来,不想叔又没了……”
“我爹病的日子长,整整一个冬天,罪也受够了,人也走了……”杨秀对着姜远征。像是对着家里亲人一样,一边说,一边又哭。
“秀,往后日子咋过法,心里有个谱吗?”姜远征问她。
“我想着带孩子和我娘去红柳滩,在那里安个家,天长日久过日子。”杨秀很伤感。
“远根回来了……”姜远征提醒她。
“听说了,他是带着媳妇孩子回来的,我和他陈家没有半点牵扯,庄里给我分了地,分了屋,我回去过的是自家的日子。”
“秀,我孤零零一个人过了这些年,眼下日子太平了,我在县城工作,你若是不嫌弃,带了老人和孩子进城,你肩上的担子,我帮你挑着……”姜远征把心意说的很明白。
“哥,自从头一回见你,我就一直当你是亲哥一样,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记着。从小无兄弟姐妹,一个人长的也孤单,眼下有你这么个亲人想着我、帮着我,我也活的踏实,哥要是真心疼我,赶快找个嫂子娶了,我若去城里找你,有个嫂子接着,我就算有了娘家一样。”
姜远征是明白人,杨秀这么说,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我这回来的急,也没给孩子带点稀罕东西,这几块钱留下,你拣那有营养的给孩子买点,营养足了,孩子才能长得结实。”姜远征从口袋里掏出钱,想给杨秀和孩子留下。
“我们家有吃有喝,孩子小,也没有花钱的地方,这钱我一分不能要,你要娶嫂子,离了钱不行,也没有别的亲人帮你,我帮不了你心里就过意不去,可不能这时候还要花你的钱。”杨秀躲开姜远征的手,死活不收那钱。
“这几块钱我是留给孩子的,孩子不能白给我叫舅吧,秀,你若这么拿我当外人,我可恼了。”
“哥,我……”
姜远征把钱放在炕上,站起身想走。
杨秀看看炕上姜远征留的那几块钱,也没再多说什么,她眼下正缺钱用,手里已无分文,回红柳滩安家,多少总得花几个钱的,姜远征留下这点钱,正好救急。
“打算啥时候回去?”正待要出门的姜远征还是不放心,再问杨秀。
“我想着这一两天先一个人回去看看,收拾一下,安顿好了,再把娘和孩子接过去。”
姜远征站在门口,想了半天,对杨秀说:“要不这样吧,我今日去趟红柳滩,看看方家叔和婶子,顺便给俊明和远根捎个口信过去,让他们早有个准备,到时候你回去了,也好让他们帮忙收拾一下。”
“若是这样最好,省得我冷不丁去了,两眼一抹黑,就算是真想收拾,也不知从哪儿下手。”
“这就对了,老人家岁数大了,帮你带孩子还行,别的事帮不上你,该找人帮忙的时候就找人帮,不能大小事都咬着牙自己去扛,天长日久过日子,总有扛不过去的事,找人帮一把,不定轻而易举就过去了。”
“哥,就算找人帮忙,我也得想想找谁合适,你是我哥,你帮我行,俊明哥是村干部,翠荣嫂子对我好,找他帮我也行,别人家和我无亲无故,但凡能过去,我也不想去麻烦别人家。”
姜远征看出来,杨秀心眼子多,故意说给他听的。
“行,你的意思我明白,去红柳滩我谁也不找,就找陈俊明,他是村干部,你为革命立过功,你的事村里该照顾就得照顾。”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我又没参过军,打过仗,啥功劳没有半点儿,人家愿帮是人情,不帮咱也无话可说。”
“渤海区那一仗你和远根贡献出那么多豆子,若不是因为这件事,远根也不至于被抓,你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那豆子也不是远根一个人种出来的,这么大一件事,你不提,远根不提,我也不替你们去说,日子久了,没人知道你有这么大功劳,就算功劳你不要,我欠下你这么大一份人情,也不能对你的事不闻不问吧。”
“你若这么说,还是拿我当外人……我要是你亲生的妹妹,你不能对我实诚一些。”
“我知道,还得紧着赶路呢,到那儿啥该说,啥不该说我心里比你有数。”姜远征说着一步跨出门去。
“哥,你等等,还有一句话嘱咐你,去红柳滩见了方家叔,多替我说些好话,小哑巴死的急,我昏头愣怔的一时没个主意,就自作主张把她埋进了方家坟地,其实当时爹娘也劝过我不能这么做,我当时想着儿子水生那么小,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方家坟地里,哑巴又死的这么年轻,也是无依无靠一个人,把她埋在了方家坟地里,让她替我陪着儿子,再说,日后上坟我也方便,若是把哑巴一个人留在孤岛,她就真成孤魂野鬼了……哥,我只对你说实话,那哑巴我就是经意埋进去的,若是把事放到今日,我还是这个主意。”
“你做事总是有道理的,自家活着不肯依靠别人,死去的人你却替他们想的这般周到,放心吧,见着方家叔,我尽着好话去说,就算我不替你说好话,俊明,远根他们也替你劝方家叔,就算我们大家都不替你说话,方家叔也不会难为你。”
“若真是方家叔这一关能过了,我也去一大块心病,我就愁着这事没法对他老人家交代呢。”杨秀脸上露出一丝笑,那笑意让姜远征依稀看出一点往日里杨秀那无忧无虑的影子。
“就算这事方家叔不怪你,也要记着回去认个错,理多人不怪,做人不能总是这么粗心大意的。”姜远征嘱咐她。
“放心吧,记下了!”杨秀笑着招招手,送姜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