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的日子过得很单纯,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吃饭、睡觉、想孩子。
杨秀娘前几年去世了。娘去世后,杨秀伤心难过了若干日子,她是明白人,生老病死,是谁也躲不过去的,娘去世,她心里虽难过,却也慢慢接受了。
娘去世了,只要两个孩子平安无事,杨秀的日子就安稳。
单调而又安稳的日子过着,杨秀十分知足。经过了若干的世故风波,放下心来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平静的日子过着,忽然就不对劲了,学生们不上课,都聚在学校大操场上开会。
教育局局长陈俊明被打成走资派,让群情激奋的学生们拉到台子上,低头弯腰,接受批斗。
学校操场上,全校师生站了,好似街上赶年集一样,人挤人,人山人海。
学生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要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陈俊明。一片胳膊举起来,一根一根粗树枝子一样,每条胳膊上都戴了一个鲜红的袖标。
躲在人堆里的陈念军,低着头,垂着胳膊,他胳膊上没有红袖标。因为他是当权派的儿子。各个**组织都不接收他,所以他不是**。
方静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终于找到陈念军,便站在了陈念军近前。
有人领头,高呼口号,众人响应,挥臂高呼。方静也随了众人高呼口号,放下胳膊看陈念军,陈念军还是低着头,垂着胳膊。方静悄悄摘下自己的红袖标,给陈念军戴上。
陈念军用手摸摸臂上的红袖标,很珍惜,他看看方静,感激地笑,点点头。
再有人喊口号,陈念军还是不敢举胳膊,他心虚,好似臂上戴的红袖标是他偷来的。
方静不再随众人喊口号,她倒不是因为自家胳膊上没有了红袖标,她是因为陈念军,陈念军不喊,她也不喊。
旁边一个同学回过头来看他们,这同学叫吴大为,和陈念军同级同班,平日和陈念军关系也算不错,今日见有女同学送他红袖标,心里就觉着别扭。
此时的吴大为把革命看得无比神圣,**是捍卫**的,**也是神圣的。在他看来,这个革命立场不坚定的**居然把自家的袖标送人,并且是送给这个根本没资格参加**的人,简直让人忍无可忍,是对**公开的对抗。
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陈念军,走资派的儿子,居然就敢把袖标戴在了自家胳膊上。
“陈念军,台上那走资派是你爹不?”吴大为挤过来,紧盯着陈念军问。
“是、是……我爸……”陈念军低着头,像是自家做下了十分不光彩的事。
“你这红袖标哪儿来的?造反派组织发给你的?”吴大为歪过头看看方静,方静吓得躲到陈念军身后。
这边一吵,就有若干人挤过来看热闹。
“说呀,这红袖标哪儿来的?谁这么没有革命立场,把**袖章发给走资派陈俊明的儿子?”吴大为紧追不舍,他故意说清楚陈念军的身份。
“对,说,谁发给你的?找出这个人来问问,革命立场哪儿去了?”一听这人是台上走资派陈俊明的儿子,大家吵闹不休,认真的少,凑热闹的多。
“袖标是我……送给他的……”方静见这场面,心里早就慌了,她不愿再让陈念军难堪,站出来承认袖标是她送的。
“不是她送我的,她袖标被挤掉了,我地上捡起来,自家戴上的。”陈念军不愿让方静跟他一起受委屈。
“她掉了,你捡了,捡个袖标戴上你就是**了?你就是革命派了,你这是啥行为?”有人质问陈念军。
“我热爱党、热爱革命,我也愿意参加**,和同学们一样……”
“你狗胆包天,你爹冒充革命派,混进革命队伍里这么多年,今日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揪出来,你想学你爹,偷个红袖标戴了,给自家脸上涂金抹彩呢。”同学们七嘴八舌,沸腾一片。
“不对,你们说的不对!陈念军的父亲……我是说他亲爹,他亲爹是红柳滩的村干部,是**员,参过军,打过仗,立过功,家里还有军功章呢……”方静为陈念军挺身而出。
“陈念军,这个同学说的是真的吗?”有同学问他。
“……是,是真的……”
“那台上这个人呢,你不是一直住在他家,管他叫爸,他是你爸吗?”吴大为再追问一句。
“是,他是我爸……”
“陈念军,你到底有几个爹?”一个愣头青自以为聪明,再问一句,惹的周围一片笑声。
陈念军又羞又怒,一把揪过那愣头青小子,举拳头就想下手揍他。
听到这边吵闹不休的方扬挤过来,很及时的拦住了陈念军。
方扬一手拉了陈念军,一手拖了方静,挤出人群,也不回教室,直奔县城街上。
三个孩子谁也不说话,大街上转来转去,只为消磨时间。大街上转够了,他们就上了黄河大坝,大坝上走累了,他们坐下来,还是谁也不说话,只闷头看着坝下河道里,慢慢流淌的黄河水。
“念军,要不你还是回红柳滩吧,家里爹娘才是亲的呢……”方静小心的说一句。
“不回去!”陈念军回答的很干脆。
“干爹干娘把你送出来,你就没回去过红柳滩吗?”方扬问陈念军。
“从小跟着现在的爸妈,从我记点儿事的时候,就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对我好,有好吃的都尽着我吃,当时我岁数小,也弄不明白爹娘哪是亲的,哪不是亲的,只是觉着爹娘都对我好,我在红柳滩就想这边的爹娘,在外边就想红柳滩的爹娘,也哭过,也闹过,后来大了,上学了,慢慢明白了许多事,也就不再哭闹了……其实,我也挺想念民……”
“不想我们?”方静问。
“你们不是进城了嘛,天天见,咋还问想不想?”
“我们在村里的时候,你想我们吗?”方静再问。
“想,真想,不光是想你们,也想秀大娘,方家爷爷,最想的是念民……”陈念军就是不说想亲爹亲娘。
“要不回去看看吧,回去把亲爹亲娘认下,你就有个好出身,就能参加**了。”方静再劝他。
“不回去,这里爸妈对我好,我不能无情无义……”
“城里干爹干娘对我们也好,咱把他们放在心里亲,不也一样吗?”方静还劝。
“不一样,若是这时候我走了,爸妈得有多伤心。我不能这么没良心。”
“对,做人不能无情无义,背信弃义就不能算是好人,好人都不会做,哪还说的上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方扬觉着陈念军想的对,做的也对。
“念军,你和这城里爸妈商量一下,我替你做他们家的孩子,翠娘娘从小就喜欢我,我也和翠娘娘亲,当初若不是我娘自私,我早就是他们家闺女了。”
“胡说八道呢,咱娘舍得了我,也舍不得你,你哪儿来的这些闲话?”方扬制止方静。
“怎么是胡说,从小我就知道有这事,大人常说起来呢,说咱娘一个人拉扯俩孩子不容易,翠娘娘想要我做他们家闺女,咱娘不舍得。”
“方静,秀娘娘做的对,自家亲孩子,吃苦受累也该自家养着,不该象我眼下这样……”
“你还是听我的,回红柳滩自家爹娘近前,我去给翠娘娘当闺女。”方静只想着让陈念军快回到革命队伍里来。
“你不怕眼下我爸这走资派身份?”
“我才不在乎这个,我出身贫农,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有,连爷爷奶奶都没有,家里只有一个亲娘,还对革命做过贡献,这么好的出身,我怕谁?我生下来就是革命队伍里的人,谁敢把我怎么样?”方静一说到自家出身,十分自豪,底气十足。
“方静,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你和方扬不嫌弃我,愿意拿我当朋友,这比什么都好。其实我一切都好,平时就是觉着没个兄弟姐妹,一个人有点孤单,所以我就特别想念民。往后有你们陪着,我这心里就亮堂多了。我得回家了,若不,我爸从批斗会上回去,一看我不在家,他会着急的。”陈念军站起来,拍拍屁股,急着要回家。
方静觉着失望:“念军,你真就舍不得离开城里这个家?”
“你俩有空来我家,我妈包饺子给你们吃。”陈念军脸上晴了,邀请方静、方扬有空去他家吃饺子。
“行,你快回去吧,回去晚了,家里大人着急,星期天有空,我和方静去你家里吃饺子。”方扬催陈念军回家。
陈念军急急地走了。方静、方扬站起来,漫无目的、无聊至极的走下大坝,在河滩里转了半天。方静有点失望:“没良心的东西,城里爸妈日子好,有饺子吃,就把红柳滩的爹娘给忘了,资产阶级真不是好东西,走资派也不是好东西。念军这么死心塌地跟在走资派屁股后边走,将来也不是好东西。”
“走资派不是好东西,你还一心想着去他们家,给人家做闺女。”方扬取笑她。
“这不是为了拯救念军吗,谁知他这么死心塌地,非赖在资产阶级这棵树上把自家吊死。”
“念军有他的立场,我觉着他做得对。若是咱娘眼下被人批斗,说她走资本主义道路,让咱离开她,你怎么办?舍得下吗?离得开吗?”
“咱娘和念军他这城里的爸妈能比吗,咱娘从小过的是穷日子,她是贫农,她感激**,这陈俊明思想多复杂,他走的是资产阶级路线,咱娘和他就不是一路人。”
“我可从小就记得,他们一直对咱家好,帮咱多少忙呢,别的不说,咱俩来城里上学,他帮咱多少,好吃好喝不说,有时候连学费也替咱交了。”
“我也没说这城里的干爹干娘是坏人,我也和他们亲,若不,我能想着替念军去他们家,给他们做闺女?”
“记着他们是好人,就别老是劝念军离开他们,这要是让家里大人知道了,会说咱们没良心呢。”
“以后不说了,让念军一心一意跟在陈俊明的屁股后边,在资产阶级的路线上走到底。”
“你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吗?”方扬问方静。
“我……我真不明白,多少懂一点,但你要我说,我说不明白,你能说明白吗?”
“我也说不明白……”
当初楚梅生这俩孩子时,杨秀娘俩儿手忙脚乱,孩子生下来,楚梅又大出血,慌得杨秀娘俩儿六神无主,哪还顾得上俩孩子哪个先生,哪个后生。事后,一切就绪,楚梅也去了苇子湖方家坟地,娘俩终于静下心来,看看小被子包着的两个孩子,一样的又瘦又小,长得也一模一样,杨秀看着看着,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娘,这俩孩子哪个先生,哪个后生的?”
杨秀娘一脸茫然:“咋才想起来问我呢,当时我忙着接生,生出头一个就递给了你,你不记得哪个先生的?”
杨秀无奈,摇摇头:“先生、后生都一样,同一天生的,长大些再认吧,哪个长的高、长的大,哪个就是先生的。”
小时候方静长的快点,心眼也灵,嘴也巧,杨秀就认定方静是先生的。再后来,方扬慢慢超过了方静,杨秀就又怀疑方扬先出生的。孩子慢慢长大,问了杨秀若干遍,杨秀有时候说方静先生的,有时候说方扬先生的,长到现在,也说不清到底谁更大一点儿。
“方扬,以后咱们不去他家吃饭串门走亲戚了……”方静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啥?”方扬不明白方静为啥老是对陈念军一家的事这么计较。
“也不为啥,我就觉着……念军心眼不好使,人家好吃好喝养着他,他就把红柳滩的亲爹亲娘给忘了,这种人要是生在战争年代,不是汉奸,就是**。”方静怀疑陈念军人品有问题。
“我倒觉着念军人品好,城里的爸妈养他这些年,眼下遇上运动,被打倒了,念军丢下他们不管,跑回去找他亲爹亲娘,图个好出身、好成份,真若是这样,念军还算是个好人吗,这种人,若是生在战争年代,不是汉奸、就是**。”
方静笑了,笑得阳光灿烂:“方扬,看来这念军天生就是这命,不管他跟城里的爸妈,还是回村里去找他亲爹娘,他都是汉奸、**的材料。”
方扬也笑了,也笑的阳光灿烂。毕竟都是孩子,心里阴的快,晴的也快。
此时,陈俊明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吃饭。
到处都在开批斗会,到处有人被打倒,心里想得开,就能直着身子过日子。
“念军,今日在会场,我好似听到你在跟人吵,为啥?”饭桌边,陈俊明问儿子。
“吵了几句,也不为啥。”陈念军仍然低头吃饭。
“不为点啥,就和人吵起来?”陈俊明不信。
“小孩子吵架能为啥正经事,我们一天吵若干回呢。”陈念军不看陈俊明。
“念军,眼下学校停课,你借这工夫回红柳滩待些日子吧。”陈俊明说的轻描淡写,但这是他深思熟虑过的。自家天天被拉到台上批斗,他实在怕陈念军受不了这刺激,想让他回红柳滩躲一阵子。
翠荣一听这话,立时脸就变了颜色,她忙低下头,掩饰自家的失态。
陈念军不说话,只顾低头吃饭,至于碗里饭菜是啥滋味,他就不知道了。
“跟你说话呢,回红柳滩待一阵子,学校复课了,我再接你回来。”陈俊明再说。
“不回去。”陈念军硬生生崩出一句。
“为啥不回去?”
“不回去就是不回去,还能为啥,你不说说为啥让我回去?”陈念军顶撞陈俊明。
“不回去待在这儿干啥?”
“人家干啥我干啥。”
“天天看着我挨批斗,好看、好玩,看着心里高兴?”陈俊明开始生气。
“爸,挨批斗咋了,到处都这样,从**到咱这小县城,到处都在开批斗会,哪个挨批的不比您级别高,不就是个运动吗,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值得您费这心思,要回您回去,尘土飞扬的,回去我住不惯。”
孩子往往是在很关键的时候,一下长大的。
陈俊明不再说话,但他心里很欣慰,不光是为了儿子的仗义和对他们的这份情意,更是为了孩子的品质。孩子确实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是非观,有了自己对事情的看法。
最高兴的是翠荣,一边往陈念军碗里挟菜,一边数落陈俊明:“念军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也别逼他,他若是想回去,过了这阵子,咱们陪他回去待两天,我也想着回去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