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和马大花的儿子陈大庄比他爹娘有本事。
陈大庄从不去生产队里干活,他白天睡觉,夜里去野坡坟地里套兔子。俗话说,行行出状元,陈大庄套兔子,在这一带可以算是专家级的。最初套兔子他下铁夹子,后来用绳子做套,再后来,陈大庄养了两条狗,狗是名狗,名狗驯起来辛苦,但他驯出的狗,确实给他出力。夜深人静,他带一盏矿灯,带着狗出门。野坡里哪儿有兔子,陈大庄心里有数,人有人道,兔有兔道,白天他早就把野兔子走的必经之道探个明白,把套下了,夜里带着狗,拎着灯,来坡里拣兔子。若是那兔子本分走正道,这会儿功夫早就该撞在他下的套里,陈大庄过来,弯腰拣兔子,拿了铁夹子或是绳套子就走,若是那兔子成精,绕过下的套,陈大庄生气,拎着灯,带着狗,直捣兔子老窝。都说狡兔三窟,话虽不假,可惜兔子胆小,心眼也小,它没有放眼量的气度,把窝都做在附近,陈大庄不用费多少功夫,就能把兔子从窝里轰出来。野兔子眼色不济,深夜里摸黑寻摸点吃的也许还行,若突然有亮光照着,兔子胆就吓破了,傻呆呆站在亮影里,等到清醒过来,它便没了往日的本事,回头拐弯都不会,只会顺着矿灯照出的一条亮光跑。狗见兔子就兴奋,不用下命令,狗就直冲过去,不大工夫,就把兔子叼了回来。
陈大庄不贪心,一晚上最多只抓十来只兔子,他背了兔子,拎了灯带了狗回家。连夜把兔子皮剥了,做成肴兔子。做肴兔子是陈大庄最近日子里才学的手艺。陈大庄为人仗义,自从他学会做肴兔子,红柳滩全村庄乡爷们儿都跟着他解馋。人们都过的穷日子,饭是顿顿吃,肉轻易吃不着,所以,陈大庄学会做肴兔子后,逢年过节,庄乡邻居他就分散着送,谁家有小孩子,谁家有老人,谁家屋里大事小节有点事,他都送只肴兔子给人家。当然,吃的最多的还是邱有利他们那帮子年轻民兵。下雨阴天不干活,小伙子们约了来陈大庄屋里喝酒吃肉,吃香的,喝的辣,说的痛快,喝高兴了,一帮子民兵也常在夜里随陈大庄野坡里逮兔子去。
陈大庄长大**后,就一个人住在他爷爷陈好过去的老屋里,这也是他娘马大花早有心机,早早就给他算计下的。今日陈大庄得济,独自住着,自由自在,白天睡觉,夜里下坡抓兔子,抓来的兔子吃了不少,送人情也不少,但更多的被陈大庄拿来卖了钱。附近村里常有人打问着来他这儿买肴兔子,图着好吃,也图着便宜。陈大庄虽不下地干活挣工分,但他的日子过的比村里任何人家都好,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人们眼里的一个小财主。全村人都沾他光,所以陈大庄不去生产队干活,全村人谁也不攀扯他,况且还有一大帮子年轻民兵护着,谁人不长眼,大胆去招惹他。
陈远根是党员,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在村里人缘极好,所以,他一直在村里当干部,一直当着村干部的陈远根,心里挺喜欢这个亲侄子,虽是觉着他有点不务正业,但日子过的比自己好,况且又不偷不抢,不坑害别人,也就不多说他,听之任之,随陈大庄任意而为。
儿子有出息,人缘又好,也给马大花长脸,所以这两年马大花也活的自在如意。日子过的顺心,马大花心境比过去好了,也少了若干口舌是非。但有一点马大花是不如意的,那就是儿子不听她管。陈大庄自从懂事后就厌烦他娘,好在陈大庄心善,也不多说马大花不是,只是不听她的话,好话不听,孬话更不听,就算一件事马大花说的对,说的好,只要是她嘴里说出来,陈大庄就觉着这事不好,他娘说的话不对。长大后他干什么活,做什么事,怎么为人,都是自己做主,他常常想,若是陈远根是他亲爹,丁娥是他亲娘,该有多好,为此,一个人觉着孤单时,还偷偷用被子把自己捂严实了,悄悄抹几把眼泪。当然,陈大庄心里干净,不存伤心事,把眼泪抹干了,掀开被子,跳下炕出门,大太阳底下一站,就又笑一个阳光灿烂。
马大花、柳树都不会调教孩子,陈大庄树大自直,倒是早早就长大**了。
陈大庄人缘好,不少人来马大花家提亲,马大花挑来拣去花了眼,总也定不下来。
陈大庄有主意,自己挑了一个,把婚事定下,并且很快就把媳妇娶进门来。
按说儿子娶媳妇这么体面的事,马大花可得在村里张扬一阵子,可儿子偏偏不让她露这个脸,多少人家上赶着要嫁给马大花做儿媳妇,马大花最终也挑好了两三个,让儿子自家拿主意,可惜,马大花挑中的,陈大庄一个也看不中,他自家托媒找的这个,人家闺女愿意,娘家爹娘不答应。
“早就听说陈家家法厉害,家里安了长长锅,闺女去他家看中的是他们家儿子,怕的是婆婆厉害,若是哪天看儿媳妇不顺眼,把俺闺女装锅里去煮了,这种人家,屋里有金山银山,俺也不敢把闺女嫁过去。”
“人家儿子有本事,不怕他娘不讲理。”
“那得有多大本事才能欺住他娘?若俺答应把闺女嫁给他,他得先答应俺一个条件。”
“有啥条件您只管说,人家孩子没有办不到的。”
“若陈大庄真有本事,能护住媳妇不受他娘欺负,他得答应俺,俺闺女头一天嫁过去,第二天就和婆婆分家自己过,也不是俺闺女不孝顺,实在是怕马大花太不讲理,让俺闺女受气。”
这条件一说,陈大庄立马答应。
这条件马大花不答应:我养儿子这么多年,就盼着他早一天长大了,娶个媳妇孝顺我。谁家闺女这么刁钻不厚道,还没进婆家门,就挑唆人家儿子和他爹娘分家,另起炉灶,这种媳妇白送俺也不能要。
马大花说话不顶用,陈大庄自家掏钱,托媒人把彩礼送过去,娶亲的日子也很快定下来。
马大花有福,半点没用他操心,儿子陈大庄就把媳妇娶了回来。
媳妇娶进门,一家人喜气洋洋,柳树高兴,马大花更高兴,当然,最高兴的是陈大庄和新媳妇。
新媳妇进门头一天,端杯敬茶,认了马大花这婆婆。马大花听儿媳妇叫娘,叫的亲近,心里乐得开了花。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明日早起,她可就高升一级,等着儿媳妇孝顺她了。说是说,做是做,进了我家门,就是我马大花的儿媳妇,就得按我这个婆婆的规矩做媳妇才行。
一想着明日她就是婆婆,该享儿媳妇福了,马大花激动的半宿没睡着。
这天夜里,陈大庄两口子为了明日早起应付他娘讨论了半夜。
陈大庄娶的媳妇叫秀春,在娘家是妇女队长,能干活那是明摆着的事。
秀春早起做好了饭,叫陈大庄起来吃饭。
俩人吃完饭,陈大庄就带了秀春,提了点心盒子去看他爷爷陈好。
“真不用等你娘起来吃饭?”
秀春看着陈大庄。尽管夜里两口子算计着要给马大花一个教训,秀春还是觉着自家这新媳妇进门就这么做,太失礼数。
“我娘睡懒觉呢,太阳不升到头顶不起来,你等她到啥时候,听我的,先去看爷爷。”
陈好老了,手脚迟钝,脑子也慢了若干,但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陈大庄和秀春来时,陈好正在吃饭,见孙子带了新娶的媳妇提着点心盒子来他屋里,陈好十分意外。
“你们吃饭了吗?要不我屋里再吃点……”陈好悄悄看秀春拿来的点心盒子。
“我们吃过了,秀春要过来看看您,我就送她过来了。秀春,你在爷爷屋里待一会儿,我有事出去一下,过一会儿我来接你回去,刚过门,人生地不熟,别一个人到处乱跑。”
“行,你有事该咋忙咋忙,我在爷爷屋里等你回来接我。”
陈大庄算计着马大花该起来了,他得回家先应付他娘去。所以嘱咐媳妇一句,秀春心里明白,冲陈大庄笑笑。陈大庄从爷爷屋里走出来,快步回家。
马大花睡懒觉起得晚,磨磨蹭蹭在屋里转悠,等儿媳妇过来叫她吃饭。不见儿媳妇过来,马大花饿了,见陈大庄门外边走过去,忙问:“大庄,你媳妇呢?”
“吃完饭,她说爷爷该起来了,就过去看我爷爷。”
“隔着锅台上炕,婆婆还没伺候好呢,先想着伺候那个老东西去。”
“咋了,我爷爷不该伺候?没有爷爷,哪来的我爹,没有我爹,哪来的您这婆婆。”
“我也没说你爷爷不该伺候,我这婆婆娘还没吃饭呢,要去看你爷爷,也该先伺候我吃饱喝足了,我带她过去看你爷爷才是。”
“您赖着炕头不起,她等急了,我怕她走错门,送她过去的。”
“你们吃饭不叫我?”
“我下点面条,弄点兔子肉,媳妇饭量小,好伺候,您若要吃,自家做去,又不是不会。”
“我自家去做要你娶这媳妇回来干啥?”马大花又气又急要撒泼。
“娶个媳妇回来陪我过日子,也不是为给您做饭我才娶这媳妇。”
“我是你娘,养你二十多年,不就为着我老了,你大了,娶个媳妇回来孝顺我?”
“娘,您老了,我和媳妇再孝顺您也不晚,您这不是还没老吗。”
“你都娶媳妇了,我也是当婆婆的人了,我还不算是老人吗?不该你和媳妇孝顺我?”
“我爷爷岁数比您大吧,也巴结着娶了儿媳妇,他到现在不还是一个人做饭吃吗?”
“他是为老不尊赚的!不阴不阳活了一辈子,没给儿孙攒下一份家业,一分钱留着自家花,一个馍馍留着自家吃,儿孙在他近前,他眼里看不见,心里想不着,这就怪不得我不去孝顺他。”
“前边走车,后边留辙,我和媳妇也学着您的样子做人,您这个岁数就想着张嘴吃现成的,还早了点,等我爷爷老了、走了,才轮着您说话呢。”
如再说下去,陈大庄能把马大花活气煞。有这样的儿子给媳妇撑腰,明日儿媳妇敢骑她脖子上拉屎。马大花的婆婆梦被儿子一棍子打醒过来。想想恨煞,想想恼煞,自家张牙舞爪活了几十年,舌头伸出去,想说谁家说谁家,今日落个说话不顶驴放屁,自家养大的儿子,说不得、骂不得,这要让庄乡知道,正好拿这事笑话她,所以,今日别说儿媳妇不给她做饭,就算是堵在门口说她一万个不是人,她马大花也得咽到自家肚子里,不能让外人知道了说她今日得的是报应。
和儿子纠缠半天,马大花觉着饿了,只得自己回屋去弄口吃的。儿媳妇不给她做饭,柳树早起去了牲口棚,那里有锅有灶,柳树时常在牲口棚自己做饭,马大花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她回屋,找两块昨日喜宴上剩的糕点吃了,再喝点热水,然后在屋里地下走过来走过去,转了几圈,觉着儿子娶了媳妇,自家当了婆婆,这日子反倒过的更加无趣。
有秀春在旁边待着,陈好心里很不得劲,低着头吃饭,眼却忍不住老是去瞅那点心盒子。陈大庄早就提醒过秀春,爷爷一辈子财迷,老了,这两年脑子糊涂,人也有些痴呆。秀春见爷爷这样,看着就心里发酸,忙拆开盒子,拿两块点心,送给陈好,陈好接过来,像是有点害羞,不敢看秀春,忙着把点心放嘴里吃了。
秀春看看爷爷屋里,别的还好,就是炕上被子脏的让人看了难受。她去炕上揪被子,陈好急了,忙着扑到炕上,一把揪过被子抱在怀里,看着秀春,像是怕秀春抢他家宝贝似的。
“爷爷,您这被子脏的还能盖吗,我拿回去给您拆了洗干净,重新做一下,再给您送过来。”
陈好不说话,看着秀春直摇头。正在这时,丁娥端一张鸡蛋饼走进来。
“秀春过来了,这是咋了?”
“我看爷爷被子脏,想拿回去替他拆了洗洗,爷爷他……”
丁娥放下鸡蛋饼,看着炕上抱着被子的陈好:“爹,饼是刚做好的,您趁热吃吧,我带秀春去我家,认认我家门去。”
“大娘……”秀春不解,看看陈好,再看看丁娥。
丁娥一把拉了秀春:“走吧,去我家,陪大娘说说话。”
秀春随了丁娥走出陈好家。
“秀春,吓一跳吧,大庄忘了嘱咐你,你爷爷近前咋着都行,就是千万不能去碰他那被子,那被子是他的仓库,好吃的东西,都装在被套里呢。”
“爷爷这是咋了……”
“你爷爷一辈子脑子好使,谁也算计不了他,老了,脑子坏了,得下个痴呆毛病,好在病的也不算重,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不管咋糊涂,就是这财迷的事儿忘不了,有啥好吃的,好用的,他只要看着心里稀罕,啥都往他被套里装,你要动被子,要他命一样。”
“大娘,这咋办,总是这样,不得愁煞?”
“愁也不顶用,摊上了,有累就得受着,你爷爷这么大岁数了,活一年少一年,咱也不能亏待他,好在他有儿子,平常日子里,你爹和我家你大爷他们兄弟俩去他屋里,把那被子抢出来,再帮他换床新洗好的。受累最大,对你爷爷最好的是大庄,大庄孝顺,天天你爷爷近前跑过去好几回,好吃好用的尽着你爷爷。”
“大庄受累再大也不如大娘您受累,做饭送饭都是您忙活吧?”
“哪用天天做饭送饭,你爷爷虽说糊涂,做饭吃饭不用多替他操心,我也就是家里做点好吃的,给他送点过去,家常饭你爷爷自家会做。秀春,大娘这是悄悄对你说,对外人说人家也许就不信,我看你爷爷都快活成精了,脑子糊涂,痴痴呆呆的,自家做饭却是手底下特有数,那粘粥饭做出来,不多不少,正好两碗,够他一个喝,也剩不下,说他糊涂,像是装的,可他又是真糊涂,不痴不呆谁家把肴兔子肉塞进被子套里去。”
“爷爷这样,我婆婆管吗?”秀春问丁娥。
丁娥一愣怔,马上换一副笑脸:“管,咋不管,她也常常去你爷爷屋里转转看看,屋里有好吃的,也给你爷爷送点。”
秀春觉着这大娘说的好似不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