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卫在东方红人民公社搞社教。这天,他利用工作关系,又一次来到了红柳滩。
陈远根是村干部,和公社来的社教干部打交道,是他的工作。
“大庄是我表弟,他娘是我表姨,若论起来,咱还沾点亲戚关系,我该叫您叔吧。”吴大卫一见陈远根就和他扯亲戚关系。
“咋叫都行,咱工作是工作,亲戚是亲戚,你是公社干部,到村里指导我们工作,我们十分欢迎,于情于理,我们都会好好配合。”陈远根为人实在,说话也实在。
“叔是革命功臣,我们得向您学习才是呢。”
“那都是老黄历了,从那个年月活过来的人,谁不为革命出把子力气。”
“叔这境界就值得我们学习,只是叔这思想还是太单纯了一些,可不是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人,就都为革命出了力,还有若干坏人呢,地、富、反、坏、右,不是也没消灭干净,叔说是吧?”吴大卫当场就“社教”了陈远根一回。
“我一个老农民,没文化,话也不会说……”陈远根一句话不妥,就让吴大卫揪住了小**,急的他赶紧认错。
“您是老革命,更能体会革命胜利来的不容易,咱都是革命战线上的战友,齐心协力捍卫党和毛**的革命路线。”吴大卫和陈远根上纲上线。
“一定,一定,我没知识,没见识,但革命觉悟应该不比你差,流血牺牲咱都不怕,还怕什么?”
吴大卫在陈远根这儿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
陈远根头一回见公社来的社教干部吴大卫。
头一回见吴大卫,陈远根就不喜欢他,他觉着这个吴大卫年轻轻就在老人近前装腔作势,多少有点不着调,他不把吴大卫往更坏处想,只是觉着这不是个脚踏实地干实事的人。
吴大卫在生产队陪着社员干了半天活儿。他年轻有力气,也是庄户人家出身,干半天活儿也看不出他有啥毛病。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社员们看他能说会道,还能干活,也都对他印象不错。
生产队里干活儿时,吴大卫头一回见到了杨秀。
杨秀头一回见到吴大卫,只认为这是一个与自己不搭界的人,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
吴大卫头一回见杨秀,没刻意找她说话,他悄悄观察,觉着这应该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因为心里早对杨秀有了敌意,咋看杨秀也不像是个好人。
中午歇工,吴大卫去他表姨马大花家里吃饭,让马大花更觉着脸上增光添彩。
“表姨咋不生产队里干活去,大庄也不下地干活,陈远根是干部,是不是总护着你们?”吴大卫问马大花。
“才不是呢,陈远根他胳膊肘子往外拐,还能护着我们,他总护着那杨秀呢,过去表姨也去队里干活的,后来嫌我多嘴好说实话,陈远根挑唆着杨秀把我打了一顿,从那我就赌气不去了,省得让他们看着我碍事,我呢,也是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在家图个消停。”马大花一张嘴总是有话说。
“这杨秀和陈远根关系咋样?”
“还能咋样,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当初杨秀另找个男人,怀了人家孩子不假,可当时她以为陈远根死了,后来陈远根从部队回来,去孤岛找过她,要不我说杨秀家那哑巴死的蹊跷吗。”
“这杨秀和你们村方明奎家关系咋样?”吴大卫不想再听马大花絮叨杨秀和陈远根的陈年旧事。
“你要问这杨秀和方家,那可就更有扯不清的若干事了……”
马大花刚一开个头,陈大庄拿只肴兔子过来陪吴大卫吃饭。
“表哥过来吃饭,也不招呼我一声,再喝点不?”
“我今日进村,吃的是派饭,在谁家吃饭,我得交钱,交粮票,酒是不能喝,这个上边有制度。”
陈大庄来的不是时候,吴大卫不能赶他走,但从心里边不欢迎这个招人厌烦的表弟。
“别人来吃饭交钱,交粮票,你是我家亲戚,你来表姨家吃饭,啥都不用交,只要你认表姨这亲戚,表姨就高兴。”
“表姨再亲,亲不过党的领导,党的政策,表哥要交,您就收着,若不,惹他犯了错误,咱担待不起,我说的对吧,表哥?”陈大庄不客气,坐下边吃边说。
“对,大庄说得对,表姨再亲,也不能坏了制度。”
“吃饭交钱,说话不用交钱,刚进门时听表哥问起杨秀和方家的关系,表哥认识方家人吗?”
“我虽不认得方家人,可早就听说过方家人的故事,方志仁、方志义烈士,那都是上了《县志》的人物,但凡认几个字的人,谁不知道方家一门双烈士。”
“表哥这话说的也有毛病,我们村不认字的,也都知道方志仁、方志义是烈士,他们知道方志仁、方志义是烈士,可不是因为他们上了《县志》,是因为方志仁、方志义是俺村老烈属方明奎爷爷的儿子。”
陈大庄一报还一报,给他大爷陈远根还了那一句话惹下的仇。
陈远根一句话不妥,惹得吴大卫教训他。陈远根当然不会把这么一件小事记在心里,想着找陈大庄去报复吴大卫,但吴大卫得理不饶人的脾气,他却不得不防备着。怕村里年轻干部吃亏,陈远根嘱咐邱有利他们几个,在社教干部近前说话得注意着点,平时庄乡爷们儿在一起,张嘴说话随着自家意思来,心里有啥说啥,说的对错不碍事,谁也不会揪你的话茬子找你不是,但村里来了社教干部,在人家近前说话可得掂量一下,别平白无故的让人家在你嘴底下找你些毛病。
陈远根一提醒,村里几个年轻人哪有不上心的,这一上心防着吴大卫,就该吴大卫倒霉了。今天中午吴大卫要去马大花家吃饭,马大花那张嘴,想防也防不住,邱有利使个坏心眼儿,就找了大庄。
“大庄,社教干部去你家吃饭了。”
“我娘是那吴大卫的表姨,前些日子来过我家一回了。”陈大庄没说上回吴大卫为啥来他家。
“你大爷说这社教干部可厉害了,说话不小心就让他逮着理,你大爷就说了一句从过去活过来的人都为革命出过力,就让他正经教训了一顿,说地富反坏右也有些是从过去活过来的。这种爱揪别人小**的人,不能不防着,他去你家吃饭不要紧,你娘那张嘴……”
于是陈大庄就过来他娘屋里陪吴大卫吃饭。
于是,接话搭茬,将了吴大卫一军。
“我来村里搞社教,尽可能的多了解村里人的情况。”吴大卫有点害怕陈大庄那张嘴,搭句官腔,想躲开陈大庄。
“表哥,你若是为了工作,了解村里人的情况,可不该找我娘问,全红柳滩人都知道,你表姨这张嘴可不是一般的歪,有的说说,没的道道,天上一道流星划过去,她说西天边掉下来一个大火把,火把掉进西庄牲口棚里,牲口棚里失了火,烧的骡子到处跑。”
“那也不是我瞎说,正赶上西庄牲口棚失火,我以为天上掉下来的火把,老辈子说,谁家日子过得富了,就会遭天火烧。”
“大庄,表姨在我近前可没乱说话。”
“没乱说话那是最好,她若说了啥,你最好也别听、别信,你表姨胡说不要紧,你若是庄乡爷们儿近前胡说,可影响你升官当干部呢。”
“表姨没多说,我也没多问,我们娘俩只是随便说几句闲话,不知你是听的多了,还是想的多了,我们没说要紧的事,却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吴大卫刺激陈大庄一句。
“我倒不紧张别的,就怕我娘多嘴,在你这社教干部近前扯老婆舌头,我娘就有这个毛病,为这个村里没少得罪人,亏得庄乡厚道,不追究她错处,若是遇上真正思想红、根子正,又爱较真的干部,我娘一不小心说出啥不该说的话来,人家打她个现行**,我不得跟她倒大霉吗,你说我能不紧张,能不害怕?”陈大庄东扯葫芦西扯瓢,说话的比马大花更没有谱。
面对陈大庄,吴大卫气不得,恨不得,他觉着其实这陈大庄一张嘴倒真是随了马大花。
“放心吧,不管咋说,我总不能害我表姨吧,这红柳滩我人生地不熟,只认识你和表姨,咱们是亲戚,再就是知道这村里有一家老烈属方明奎,还有就是你说的方扬、方静的娘杨秀。别人家我一无所知。突然想起来方扬、方静姓方,方明奎也姓方,正想在表姨这儿打问一下,他们是不是一家子?他们关系咋样,毕竟是同姓吗。我还啥都没问出来,就被你炮轰这一顿。”
“要只问这么点事你只管问,我都能对你说明白,方明奎和杨秀不是一家子,十杆子也搭不上边,方扬、方静都姓方,就和你姓吴,俺村吴老光棍子也姓吴是一样,都是随着自家祖宗姓,他祖宗不是你祖宗。”
“大庄这是咋说话呢,这不是骂表哥吗!”马大花被儿子压的没有个说话的机会,有儿子在近前她也不敢多说话,可眼见的儿子这话越说越难听,她怕再说下去,吴大卫和陈大庄两人打起来。
“话糙理不糙,说的不好听,理是这么个理,你说是吧?表哥。”
“大庄,你若是觉着我来表姨这儿吃顿饭是来巴结你这门亲戚,我明日去别家吃也一样。”
“表哥,你咋还就恼了,说我娘嘴欠呢,咋就惹着你了?”
“你不觉着自家一张嘴,比你娘的嘴更欠吗?”
“我嘴欠也是随我娘,表哥有事只管问,只要你不上纲上线打我**,啥话我都敢对你说,要论说瞎话,我比我娘胆子更大。”陈大庄开始装傻卖呆。
“我有啥权利就能打你**,这不就是说闲话吗。”
“闲话是说着玩儿的,我也不是真傻,我知道你是社教干部,你若是看谁不顺眼,打倒他、批斗他,把他打成坏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大庄这么说可就是抬举我了,我是社教干部不假,可社教干部也得实事求是,不能任着自家性子,想打倒谁就打倒谁,党的政策是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来村里搞社教,是想帮着红柳滩的革命群众揪出躲在暗处的阶级敌人,可不是来村里胡批乱斗的。”
“听表哥这话的意思,你是觉着俺们红柳滩暗躲着阶级敌人呢?”
“这个我不敢说,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就是说也许有,也许就没有?”陈大庄追着吴大卫的话,一句接一句问下来。
“对,有没有阶级敌人,那得等调查清楚了才明白。”
“照这么说,表哥这是来红柳滩调查阶级敌人的,那你想调查谁呢?总不能没个影子,你就逮谁查谁吧?”
“这个……”吴大卫不敢说他就是来查杨秀的。
“大卫,表姨出身贫农,平时也就是好说个闲话,生产队里少干了几天活,你可不能把表姨当成坏人去查。”听吴大卫要在红柳滩查坏人,马大花先心虚了。
“表姨多心了,您是贫下中农,根本就不沾坏人的边,放心吧,我不查您。”
“谢天谢地,表姨啥都不怕,就怕有人看我不顺眼,把我打成坏人,批斗我,拉我游街,有大卫你护着表姨,表姨就放心了。”
“放心吧表姨,红柳滩打倒谁都有可能,但绝对不会打倒表姨您。”
“表哥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算你好心眼子多,心里想着亲戚,你仁我义,表哥在村里有啥需要帮忙的,只要我能出力,说出来,我帮你。”
“这就对了,是灰热的土,亲戚就是亲戚,我来村里人生地不熟,有啥事真的求着表弟帮我,我这工作若是做好了,也有表弟一大半功劳。”
“表哥若是这么想,我也觉着咱这亲戚真是越来越亲近了,我陈大庄没文化,小农民一个,出门三里就找不见一个能说知己话的朋友,往后有表哥在公社给我撑着面子,我再出门,腰杆子也硬了一些,底气也足一些。”
“这就对了,咱表兄表弟不是外人,又都投脾气,往后咱就亲兄弟一样处着。”
“表哥,话越说咱这关系越亲近,可仔细想想,你是公社干部,我只是个老百姓,除去逮兔子,我再没半点本事,我这无能无耐的,啥也帮不了表哥,怕是日子久了,表哥嫌弃我吧?”
“瞎说啥呢,有本事咱是亲戚,没本事咱也是亲戚,再说,我来红柳滩这不正用着表弟帮我吗。”
“表哥,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俺红柳滩都是泥腿子庄户人家,只会下地干活,上炕睡觉,你想在村里抓个坏人,也实在没处找去。”
“大庄,你这思想可就有问题了,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这不胡说八道吗,远的咱不说,就这红柳滩老烈属方明奎,他有几个儿子你知道吗?”
“这个我可知道,方明奎有三个儿子,老大方志仁早就牺牲了,**方志义连媳妇带他们一个孩子也早就被坏人杀了,他们家还有一个老三方志孝,这方志孝可没死,说是投了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
吴大卫和陈大庄话赶话,一句接一句,压的马大花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终于有了她的发言权。她害怕儿子陈大庄,轻易不敢在儿子面前胡说八道,见儿子愁着没本事帮吴大卫,这时赶紧接话,在吴大卫和陈大庄面前表现一下。
“表姨说得对,方家可不只有两个革命烈士,他家还有一个**杀人犯,就是表姨说的那个逃到台湾去的方志孝。方志孝和方志仁、方志义是亲兄弟,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你能说这方志仁、方志义是龙,可方志孝你能说他也是龙吗?”
“对,儿子,你得跟你表哥学,人家是公社干部,有文化,有见识,俗话说一娘生百般,也有皮子也有獾,你可不能一个心眼光想着村里都是好人。”
“你们这么说,我可真是有点晕乎了。不行,表哥,我不能陪你喝了,我得出去醒醒酒去。”
陈大庄觉着自己总算是弄明白了,这吴大卫是冲着老烈属方明奎来的。
“表姨,您说这杨秀可真是好命,一个女人家,也没见她比表姨您强在哪儿,她咋就净遇着好事儿,儿子当兵,提了干部当了官,闺女进城吃商品粮,挣工资,这又当了陈俊明家儿媳妇。人家这是咋混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也替表姨和大庄委屈,咋说大庄也是陈远根的亲侄子,这么多好事都给了杨秀,表姨您一家也是贫农,根正苗红,咋就混的比人家杨秀差了这么多呢?”
陈大庄一走,吴大卫开始套马大花的话。
“表姨能和人家杨秀比吗,那陈念军咋说也是陈远根的儿子,人家向着自家儿子,这也是天经地义的,方静沾了陈念军的光。”这事马大花倒是想的明白。
“那方扬呢,方扬和谁有关系,沾了谁的光,他咋就当了兵、提了干、当了官了?”
“这可真就是该当着人家杨秀命好,他儿子当兵去了天津,偏就遇着贵人了。方扬也不知咋认得一个当大干部的,这个大干部偏就是方明奎的啥关系,好像是方明奎儿子的同学还是朋友,拐弯抹角人家这关系咋走的咱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大干部来过红柳滩,不光是看了方明奎,还去看了杨秀,一个人去的杨秀家,在她家待了大半天,都说了些啥,谁也不知道。”
石破天惊!吴大卫一下觉着自己终于抓到了一点什么。天津来的大干部,找了方明奎,又去见了杨秀,杨秀的儿子转干,提拔,这里边定是有若干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己的表姐楚梅和方志孝就是在天津出的事。
方志孝叛变投敌前给天津地下党做过事,也因此被捕投敌。
表姐楚梅没有被捕,当然不会投敌,她是被天津地下党护送来渤海解放区时,半路被坏人追杀才死的。
追杀表姐的人,就算不是方志孝本人,也是他派来杀人灭口的。
“方明奎和杨秀又不是当家子,咋就肯给方扬出这么大力?若不是方明奎说话,一个杨秀,咋就认识天津的大干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方明奎拿杨秀当闺女一样待。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当初陈远根娶杨秀时,喜日子和方家老三一天,都是那年的腊月初八,那天夜里陈远根行动早,就把杨秀娶回来了,方志孝家那花轿借给陈远根抬杨秀,自家误了时辰,土匪进了村,他那媳妇就没娶成,也是该着杨秀和方家有缘,抬轿子的进村看见有土匪,吓得扔下轿子就跑,偏巧轿子就扔在了方志孝家门口,这杨秀还没进婆家门呢,就先进了方明奎家,你说若不是杨秀与方家有缘,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马大花只顾说的痛快,吴大卫倒是真听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