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楚松家。吴大卫父子一人一支烟，吞云吐雾。
楚松媳妇粗声大气，越说越激动，脸红筋涨。
“都怨楚家男人窝囊，自家门上闺女不明不白死了，尸首都没见着，也没人敢站出来问一声，我那没见过面的小姑子，听说长的可是真俊，又念过书，那年月有文化的闺女可稀罕，一针一线的彩礼不要婆家的，就这么不声不响、悄没声跟人家走了，家里老人知道是自家作主把闺女送火坑里去的，外人不知道，都觉着我那小姑子是跟人私奔呢。这么好的闺女来世上一回，托生在这种人家，可不就屈煞。”
楚松心里烦，看一眼媳妇：“少说几句吧，心里烦呢……”
吴英良低头抽烟，楚松媳妇的话一句一句，鞭子抽他脸一样：“为这事我后悔一辈子，今日咽下这口气，死也得睁着眼，这事不怪你爹娘，都是我瞎了眼，认错了方家人，把楚梅送进这个火坑，要怪都怪我。”
楚松媳妇也觉着这事怪舅舅，可怪他也没啥意思，更何况她与楚梅没见过面，也说不上有多么深的情分，为这事得罪活着的亲戚，说起来让人笑话她，于是一个急转弯把话岔开：“要说怪，可怪不着舅，您又没图他们方家一顿饭的好处，当初您作主应下这门亲事，还不是看花了眼，错认了方家父子，您也是为自家外甥女好，才把妹妹嫁过去的。要说怪，都怪老天爷不长眼，好人好心没好报，倒让那伤天害理的人家不得报应，反倒孙子、孙女齐全周正，全都活的高人一等，又光彩又滋润，想想这些，就把人活气煞。”
楚松长吁短叹：“你这也是望风捕影，没凭没据，也不敢说那方扬和方静就一定是方志孝的儿女，人长的有点像也不是奇事，长得像的人可不少呢。”
“自家窝囊就别给你们楚家找借口，那方扬，舅一见就认准了和你妹夫长得像，舅的眼还没花到认不清人的地步吧？再说，那方扬生在红柳滩，长在红柳滩，也姓的是方，我就不信天下巧事都出在红柳滩，一个模样的人都托生在红柳滩，还都专门去找方家人做祖宗？”楚松媳妇一张嘴确实厉害。
“还不光是长得像，也都姓方，我去红柳滩住村，为的是调查表姐这事，在红柳滩住了这么多日子，我明察暗访，越查越觉着表嫂子这话说的在理。这事疑点太多，那方志孝一家与方扬的亲娘杨秀的关系绝对不一般。杨秀出嫁那天，来到红柳滩没进婆家门，穿一身嫁衣先就闯进了方志孝的新房里，咱也说不准这是天意还是缘分，也说不定婚前方志孝和杨秀就认识，前世有缘也好，婚前有意也罢，这事千真万确，全村人都可以作证。”
“我就说嘛，这事也不用一家人坐在屋里瞎掂量，大卫说得对，他们前世有缘也好，今世有意也罢，那杨秀和方志孝做的这事就算是伤天害理，你们有情有意，千不该万不该让楚梅夹在他们中间，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口气不声不响咽下去，你们能忍，我也忍不了！”楚松媳妇越说越上火。
楚松看一眼媳妇，没敢再多说一句。
吴英良低头不语，深深一口烟，一根烟卷被他吸去大半截。他记得那年腊月里，楚梅喜日子已过，他替姐姐和姐夫去了红柳滩，方家宅基地上一片狼藉，余烟未尽。方家老爷子刚入土，方家老少悲凉凄惨，那场景这些年来过电影一样，常在他眼前晃。他当时不知怎么就迷了心窍，看不见方家人在狼烟鬼火中那万分悲凉的情境，偏偏就看中了方志孝这个人，当时怎么就觉着有方志孝那么一个小伙子陪伴着，楚梅一辈子定会活的心满意足。他慷慨仗义，大包大揽，替姐姐、姐夫为楚梅答应下这门亲事。万想不到，楚梅一步踏出娘家门，方家门都没进，公婆也没见一眼，就一步踏进了鬼门关，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日子。楚梅一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志孝一去无踪影，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便是如此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方扬、方静这两个孽障来刺他们的眼，割他们的心，来提醒他们过去的那些冤债还没有还完。
“这事怎么查，表哥给出个主意，能不能查个水落石出，我也不敢保证，但若说这方扬、方静和方志孝一家没有关系，我也不信，在红柳滩住了些日子，我就能觉出来，这方扬的亲娘和方家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他们有老交情，缘分深得很呢。”
“这些事我听父母说过，楚梅随方志孝去了天津，方家二老为躲仇家，去孤岛躲灾，当时好像是党组织安排的，还派了陈远根和他媳妇杨秀陪着去的。”楚松有了说话的机会。
“就因为有了当时这桩事，那杨秀才有机会和方家人越走越近，越近越亲，后来他们咋走到一起的，就谁也不知道了。我去孤岛打捞妹妹尸首时，好似就听说她落水的那个地方就是当初她公公婆婆待过的地方，这么想起来，她公公婆婆待过的地方，可不就是那杨秀待过的地方。楚梅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就在杨秀脚底下出了事。我们在那深水沟打捞了一天，骨头没捞上来一根，布条子也没捞上来一缕，捞来一把淤泥，捏不成个人形，就这样把妹妹埋了，这事放谁家头上能忍下这口气。”楚松媳妇这回说的有些伤心。
楚松叹口气，看一眼媳妇，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安慰舅舅和吴大卫：“咱还是把心放宽些吧，那个年代，屈死的人可多呢，多少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楚梅从天津逃回来，路上出些意外，也不一定就是人为的，后来有人作证，她的死是土匪造成的。”
“人家说是土匪造成的你就信，哪个土匪出面作证这事是他干的？他们方家一分钱彩礼不花，线头子也不掉一根，锣鼓不响，就这么悄没声把妹妹骗走了，便宜媳妇娶到手，不值得爱惜还是咋的，拿媳妇不当人，你若嫌弃，给俺送回来，万不该就这么送到土匪手底下，给不明不白的就弄死了，尸首都不给留，谁知道那土匪是不是他方志孝雇过来的？”楚松媳妇这话可就说的重了，但屋里所有的人都认为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楚梅和方志孝最初在天津的一段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还往家里捎了信，捎了楚梅给爹娘亲手做的针线活，妹妹当初的信我可还留着，就当妹妹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了，看那字里行间，妹妹过得挺幸福的。”楚松还想辩解。
“这事我知道，当初楚梅来信，你爹娘高兴的对我说了若干回，你爹还带了那信去找方志孝的爹方明奎看了，这也是他们两亲家头一回见，你爹回来，直夸亲家好呢。”吴英良说。
“好，真好假好谁知道，我爹眼拙，拿着野狼当老绵羊呢，他儿子是恶人，爹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也就是你们老兄弟俩好哄好骗，好糊弄罢了。”楚松媳妇说着，看一眼吴大卫。
吴大卫和楚松媳妇都没见过楚梅，也都没见过方志孝，但从心里，他们都认定了方家父子不是好人，都认定楚梅屈死在方家父子和杨秀手里。见表嫂看他，吴大卫立时觉着有了合伙人一样，他是下决心再把这事查下去的。
“说来说去，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红柳滩的方明奎和方扬的亲娘杨秀，关系绝对不一般。我在红柳滩住了这段日子，不论是看在眼里的，还是听进耳朵里的，反正我所有的感觉都在提醒我，这杨秀和方家人绝对不单单是庄乡关系，我敢保证，我这感觉绝对错不了。表姐当初过的好日子也许是真的，后来若是那杨秀插了一脚，她可不就屈死在孤岛杨秀近前了吗。”
见儿子这么说，吴英良也来了精神：“若是这么说起来，也不算是没影儿的事，那回我头一眼看见方扬，我就认定他是方志孝的儿子，不光是长得像，咋看咋像，当时看着我心里就乱扑通，好几天都心神不定的。”
“大卫，这事要想查个明白清楚，还得靠你，你大表哥这人三棍子砸不出一声动静来，等他去给楚梅讨个公道，他得死了重新托生一回。”楚松媳妇把希望寄托在吴大卫身上。
吴英良又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看着楚松：“楚松，舅岁数大了，有心无力，也不知道这事从哪儿下手才好，你在城里当老师，认识的人多，教出的学生也有些成事有用的，你用点心，想个好主意，这出头露面的事让大卫去跑，他年轻，经的事少，心眼子也直，做事也莽撞，有你给他出谋划策，舅就放心若干。你兄弟俩一文一武，合起伙来去办这件事，不定就真能弄出个眉目来。再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天爷白天夜里都睁着眼呢。”
“舅这主意好，就按舅的意思去办，大卫，你有啥能耐尽管使，咱们这事可就仗着你去办了。”楚松媳妇不信楚松能帮大卫。
楚松看一眼吴大卫，像是要从吴大卫那里讨个招数。
吴大卫看看父亲，再看看楚松：“表哥，县革委会副主任常红是你的学生吧，他现在可是说一不二的人。”
楚松有点紧张：“你让我找他帮忙去调查这件事？”
“不，你去找常红，想法把我弄回城里上班，表姐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要对他提。”
日子不长，吴大卫离开红柳滩，离开社教队，进城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