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好老了。
半痴半呆的陈好还住在老屋里。老屋又破又旧,立在红柳滩村子当中,一如陈好唯唯诺诺活在众人面前一样。
冬天的大北洼,天寒地冻,忙了一年的农民们,也只有在这天冷地寒的日子里,才能闲下来,歇歇累了一年的身子骨。
今天是腊月初八。
今年的腊月初八,没有村人给自家儿女办喜事。乡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显得有些失落,常有人推开屋门时,仰天叹一口气。
陈远根吃过早饭,过来父亲屋里看看。他知道方静回来了。方静昨日回来,住在她娘杨秀屋里,这也是正理,闺女回娘家,就该住在娘家。
陈远根心里吃了一把干草似的,扯扯拉拉,塞的难受。若是按常理,若陈念军还是他儿子,若儿子的婚事交给他来操办,他会在这腊月初八的日子里给儿子办喜事。可眼下一切都变了,儿子是别人家的,他这个父亲在儿子心里连个乡邻都不如,陈念军若是见了红柳滩的庄乡爷们儿,定是要远远就打招呼,不论心里是真亲还是装个样子,那份亲近样子是会挂在脸上的,对他却不同,甚至不用碰面,远远见了也要赶紧躲开,假装的那份笑脸,也不会赏赐给他这个做父亲的。
儿子如此,又能指望儿媳妇怎样。
天寒地冻,陈好坐在炕上,盖着被子发呆。见儿子推门进来,脑子一时明白,竟认出来这是大儿子。
“老大过来了,吃过饭没?若是没吃,锅里剩的有粥。”陈好近两年就是这个样子,半痴半呆,脑子糊涂时,不认得庄乡爷们儿,记不得吃喝,脑子明白时,又精明的让人目瞪口呆。所以,若干人都说陈好这痴呆毛病是装出来的。陈远根心里明白,父亲不是装的,他半痴半呆是真的,他精明过人也是真的,人或许就是这样,老了,心里哪根弦搭的不对,他就犯糊涂。不过,老糊涂的父亲,反倒让陈远根觉着多了几份亲近。
“今日腊八,屋里没熬粥?”陈好问儿子。
“陈年老节,谁还记得熬粥,今日早起,丁娥蒸的窝头,还蒸了一碗咸菜。”
“我也吃的窝头咸菜。”陈好有点犯糊涂。
“你不说锅里有粥?”陈远根有一搭无一搭回他。
“屋里没菜了,老了,腿脚不济,牙口也不好,硬的咬不动,想吃的也买不回来。”
“大庄媳妇孝顺,不是每个集日都给你买菜吗?”
“买是买点,也不定哪年哪月才想起来这屋里还有个爷爷要吃饭呢。”
“爹,您又犯老毛病,吃了不说吃,喝了不说喝,这要让大庄媳妇听见不得恼您,大庄媳妇孝顺,庄里人谁不说她心眼好。”
“孙媳妇比不得儿媳妇,这不还差着一层吗。”陈好这会儿功夫心里透亮。
“您要这么说,今日我也不给您钱了,我去集上转一圈,您想吃啥、要啥,我去买回来。”
平常日子里,陈大庄两口子卖兔子赶集勤,爷爷吃的,穿的,用的,他们都顺便带回来,小心眼的陈好,摊上这么孝顺的孙子和孙子媳妇,庄乡都说他是上辈子积的福。陈大庄两口子仗义,从不和亲爹亲娘、大爷大娘他们计较爷爷的花销用项,陈远根和丁娥也落的省心省力,但该孝顺的,陈远根两口子也都想着,每到年头月尾,就给老头儿送点钱过来。钱给了父亲,至于这钱咋花法,他们家老少,除去陈好,就再没人知道钱的去向了。
陈好一听儿子要去赶集花钱给他买吃喝,立时急了:“那可不行,你该给钱还得给钱,我可还等着你这几块钱过年用呢。”
“您又出不了门,赶不了集,手里握着钱也花不出去。”
“谁说花不出去,那是钱少,你若是给几张大票子试试,看我不让大庄带我进趟城里,过几天富贵日子。”
陈远根知道,和父亲交流,他永远都是失败的,在父亲眼里,儿子永远是儿子,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孩子一样。
“您不说锅里有粥吗,咋又说今日早晨您也吃的窝头?”
“粥是往年腊八剩下的,我看着像是凉了,就吃的窝头。”老头儿又有点糊涂。
陈远根掀开锅盖,眼见得锅里的粥是今日早晨现熬的,还冒着热气。
“锅里粥还热呢,您若想吃,我给您盛一碗?”陈远根说着,想拿碗盛粥。
“给秀留一碗吧,那年大北洼打仗,秀熬的这粥,说是给打仗的人喝呢。”
“爹,您还记着是哪一年大北洼里打仗吗?”
“记着呢,这能忘吗,那一年你七岁还是八岁,我是记不准了,可我能记着,大炮一响,震得咱家这屋顶子往下掉土呢,吓得你直往你娘怀里钻。”
“柳树呢,柳树不害怕?”陈远根很愿意这样和糊涂的老父亲说话。
“柳树和他媳妇套兔子去了,是去的方家坟吧。”
“爹,今日腊八,中午我包饺子给您吃,中不?”在今天这个日子里,陈远根很愿意陪老父亲吃顿饭,来冲淡一下自己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喻的伤感。
“那可不行,我屋里啥都没有,咋包饺子。”陈好不答应。
“咋能啥都没有呢,您平常日子过得多滋润。”
“白面都让柳树媳妇偷走了。”
“我回家拿面。”
“馅儿也没有。”
“白菜、肉、面,我都拿过来,我们家全都是现成的。”陈远根说的是实话,丁娥前天把肉和菜都悄悄准备好了,她虽然不说,但陈远根心里也明白,她是盼着儿媳妇方静能来家里过节,陪他们吃顿团圆饭。天到这时还不见方静,怕是丁娥白费了心思。
“你家有也不能回去拿,秀若是恼了,她拿大鞭子抽你。”
听了父亲的话,陈远根一阵心酸。若干年前,杨秀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嫁进他们陈家的,许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好在时至今日,糊涂的老父亲还能和自己一样,在心里记着杨秀。陈远根看着半痴半呆的老父亲,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把憋在心里若干年的苦楚发泄出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女人们欢快的说笑声,陈远根跑到门口去看,见丁娥带了陈大庄媳妇,陪着方静向这屋里走过来。两个孙子媳妇手里拿了大包小包的礼物。
“……爹……”新媳妇方静头一回改口叫陈远根。
“……哎……”陈远根满心欢喜,把媳妇们让进屋里。
陈好屋子里立时充满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