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孝娘自从看了陈好发大丧,儿孙媳妇一大家子,灵前灵后,哭着把陈好送进坟地,她回到家里,莫名其妙的清醒了不少。
“人就是命,年轻的时候咱和陈好比起来那是啥光景,当时咱算不上家大业大,日子终归是比他陈好家富足,三个儿子石柱子一样,又都上学,念书识字,那时候庄里谁家看咱日子、孩子不眼红,这几十年混下来,人家陈好死了发大丧,儿孙媳妇一大家子,灵前灵后多热闹。前边儿子领着,后边媳妇送着,让人看了眼红。咱呢,明日若是我死了,近前连个穿孝守灵的都没有。”
见志孝娘清醒过来,方明奎心里高兴,又觉着无比凄凉。
“你疯疯痴痴这若干年,这都多大岁数了,咋还又醒过来了呢。”
“我可拖累你这若干年呢,今日能醒过来,你不高兴?”
“你疯着,傻着,心里糊涂,也不会看着人家儿子孙子一家子眼红,再熬几年,咱也老了,死了,不就能见着咱家儿子、媳妇、孙子了,他们可都在苇子湖坟地里等咱呢。”
“方扬那孩子真好,他媳妇也好。”志孝娘说方扬和田园眼里有光。
“你还能记着方扬?”
“能记着,他当兵的事我还能记着呢。”
“你又疯又痴这些年,不会是装的吧?”
方明奎听志孝娘说起这些,有些吃惊,更多不解。
“糊糊涂涂这些年,有的事能记着,有些事就想不起来了。”
“方扬、方静都是杨秀的孩子,杨秀你还能记着吧?”
“杨秀我还能记着,可我觉着方扬、方静不是杨秀的孩子,他们该是咱家志孝的孩子。”
“你呀,疯就疯吧,干吗醒过来呀,心里明白了,再让自家受这份煎熬。”方明奎感慨。
“错不了,他们就是咱志孝的孩子。”
“这不又说疯话了?”
“不是疯,这会儿心里可明白呢。”
“愿意这么想也行,可记着,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能这么说,咱家志孝在台湾呢,别拖带人家孩子受连累。”
“放心,守着外人我不说,说了怕杨秀不高兴。”
方明奎糊涂了,这疯婆子是真清醒了,还是疯的更厉害了。
“你还能想起来老大有个同学叫田野吗?”方明奎问。
“你这说起来,我好象记着有这事。”
“田野是个好人,这些年没忘了我们,还来红柳滩看过我们呢。”
志孝娘听着很迷茫,她摇摇头,想不起田野的事。
“田园知道吗,方扬带回来的媳妇。”
“田园我知道,方扬媳妇嘛。”这个志孝娘记得。
“田园是田野的闺女,这个知道吗?”
志孝娘摇摇头,想不起田野是谁。
“我说你醒过来不如一直糊涂着……”方明奎再叹一口气。
“带我庄里头走走。”志孝娘没有方明奎那份伤感。
“连个亲人、近人都没有,能去谁家?”
“去看看杨秀。”
“能记着杨秀是谁吗?”
“记着呢,她和咱孤岛一起种过地。”
“远根还记得吗?”
“他们两口子,咋能不记得。”
“眼下他们不是一家子了……”
“远根把杨秀休了?为啥休她,多好一个媳妇……”
“你这醒过来更麻烦,若干事你不明白呢。”
杨秀一见志孝娘醒过来很高兴:“婶子糊涂这么多年,咋就一下醒过来?”
“见陈好发大丧,儿子、孙子、媳妇一大帮,看着眼红,不知道拨着哪根筋,忽然就醒过来了。”
“没找医生看看?”杨秀问。
“看啥,她这病,医生不能治。”
“秀,婶子糊涂这些年,若干事想不起来了,可我还能记着咱一起在孤岛种地呢。”
“婶子脑子可真好使,早些年的事,我都快忘干净了。”
“别的事都能忘,孤岛不能忘,那儿可连着咱的命呢。”
听这话,方明奎和杨秀又都觉着志孝娘其实还是犯糊涂。
方明奎老俩离开杨秀家又去了别处。老俩一走,杨秀就觉着心里堵得慌,好似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方家婶子疯疯痴痴若干年,今日突然就清醒了,这事好与不好真不敢说,或许是回光返照也不一定。杨秀突然又想到了苇子湖方家坟地,若真方家婶子有个好歹,那坟地里可就又多了一个坟堆。她甚至意识到自己会不会又要做那个可怕的梦。其实,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灵感应,只是她潜意识中的一种预感,但这种预感有时又很灵验,比如楚梅的死。一想到这个,杨秀就心惊肉跳,心里念叨,夜里可千万别做那个梦才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夜里杨秀又去了那片墓地。
没有坟墓,只有一幅画,看不清是飘在那儿,还是挂在那儿。若隐若现的那几个人,**安详,互不相扰。方志义媳妇像是怀里搂着孩子在纺线,方志仁带着她儿子水生在练习打枪,杨秀很奇怪,阳世间早就不打仗了,阴世间的方志仁怎么还在练习打枪,并且还带着水生。楚梅像是在做针线活,还是那么眉清目秀,低头不语,明明就是个小哑巴,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方家老爷子,不知为什,杨秀总觉着方家老爷子远远看着她,像是有话要对她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事挺重的样子。自从挖了他的坟,盗了他的墓,杨秀不管是白天上坟,还是夜里做梦,都在害怕方家老爷子,怕老人家找她讨债。这笔账她想还,却不知咋还才好,每回来上坟,她都多给老爷子坟头烧些纸钱,但纸钱是糊弄鬼的,毕竟不是真金白银,不知老爷子能否领她一份人情。
忽然间,她发现志孝娘来了,老人像是跟她来的。杨秀吓一跳,她想过去拉住方家婶子,千万不能让她走进那幅画里去。野草绊脚,没等她走近,方家婶子义无反顾的走进了那幅画里,走向她的孩子们……杨秀吓的想大声喊,却喊不出来,她还记得,当初楚梅就是这么走进画里去的。
杨秀吓出一身冷汗,使劲挣扎,突然就醒了过来。
从梦里醒过来的杨秀十分害怕。她知道,梦里的那幅画是不能轻易走进去的,她曾经走进去过,在画里她陪着儿子,她当时像是迷了路,也像是迷了心,能隐约听的远处有人在喊她,但她就是不肯走出来,舍不得儿子。后来,陈俊明的一个老姑奶奶来了,发钱粮烧纸钱,不知还说了些啥,她忽然就一脚从画里跌了出来。她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但她知道这个梦很真实,自从梦里走出来,她就再也走不进那张画里去。后来,她见楚梅走进了那幅画里,楚梅没有了,今天,她又见方家婶子走进那幅画里,所以她害怕。
第二天,杨秀来看志孝娘。大病初愈,志孝娘精神出奇的好,兴高采烈。庄里一些老娘们儿听说志孝娘病好了,都跑过来看她。
“婶子,您这是偷着烧香磕头了吧,要不不请大夫不吃药,病了几十年,一下说好就好了。”这种场景最少不了马大花。
“我也不知咋回事呢,糊糊涂涂睡了一个大觉似的,一觉醒过来,心里亮堂,不觉着闷了,也不觉着心里难受,病说好就好了,我也觉着怪呢。”
“你家叔有福,照顾你这么多年,今日你病好了,该着你来照顾他了。”一个庄乡老婆说。
“大病不死,必有后福,您还有若干年福没享呢。”
“无儿无女的老绝户,还有啥福享,不如早死了好呢,死也不怕,死了再托生不是比这样活着还好。”
“瞎说呢,看您这精神头,三十年、二十年死不了您。”
“那不活成老妖精了,俺可不愿再活这么多年。”
“婶子,看您这精神头可不像是大岁数的人,您病的那年多大岁数?”马大花总是比别人事儿多。
“志孝爷爷死的那年,也就是志孝带着媳妇走的那年,算起来那时候也就四十岁出头吧。”
“怪不得看您精神头这么足呢,这都有多少年了,您醒过来,还是那时候的精神头,这不怪煞,您不像是病了这若干年,倒像是做了三十年神仙,醒过来,返老还童了一样。”
“就是,看您脸上这气色才好呢,腮上泛着红,抹了胭脂似的。”
老婆们七嘴八舌乱吵吵,杨秀悄悄站在旁边看着,一句话不说,站了半天,见志孝娘越说越兴奋。杨秀悄悄从屋里走出来,在院里站了。
方明奎跟了出来:“秀,我看你婶子这精气神不对……”
“让这些老婆们走吧,婶子得歇歇。”杨秀很担心。
“从昨日醒过来,就喝醉了酒似的,兴奋的一个劲说,停不下来,让她睡觉,她也睡不着,好似要把这些年拉下的话都补回来似的。”
“婶子总这样不行,把力气耗尽了,怕她支撑不住又要病了,您得劝她歇着,睡不着,闭眼躺在炕上也行。”
杨秀想到了夜里那个梦,梦里志孝娘走进了苇子湖那幅画里,这个梦不好,但她不敢说。
“秀,不知咋的,你婶子醒过来,我这心里咋也高兴不起来,怕她好了这病,又要添了别的毛病。”
“让屋里老婆们走吧,您陪婶子在家里歇着,万不能再让她出门,若觉着有啥不对劲的地方,您早叫我。”
杨秀回到家,找出自家年轻出嫁时的裙子大袄,穿针引线,修修改改,给志孝娘准备寿衣。忙了半天针线活,杨秀心里有事,放下手里活儿,来找陈大庄。
陈大庄不在家,秀春把杨秀迎进屋里,杨秀问:“大庄呢?”
“大庄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您坐着等他。”秀春边让杨秀坐,边忙着给她倒水。
“不等了,我屋里还忙着活儿呢,大庄回来,你让他去我家一趟,大娘有事找他。”
“行,大庄回来,我让他立马去找您。”
杨秀到家刚拿起针线活,陈大庄来了:“大娘有事找我?”
“大庄,你说城里那个吴大卫这些日子消停了吧?”
“来咱红柳滩吃了亏,这阵子倒是消停了,大娘咋想起来问他?”
“家里这些孩子,大娘就看你是个能搅和事儿的,方静、方扬、念军他们都走直道,可对付吴大卫这种混蛋,直来直去不行,明日大娘若有事找你,你得多帮大娘想主意才行。”
“您怕吴大卫不死心?”
“你觉着他能死心吗?”
“大娘您别怕,吴大卫一步一个跟头跌在您和方静近前,坏小子一定不会甘心,指不定这阵子心里憋啥坏呢,可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若不老实,我早晚收拾他个狠的”
“他那天来红柳滩你知道?”
“我在远处看着呢,若不是为着防他日后使坏,早跑进屋来揍他个四脚朝天了。”
“大娘知道你心眼儿好使,处处护着念军和方静,今日大娘有事找你,你帮大娘出个主意。”
“大娘有事就说。”
“方家你奶奶,我看着像是添了新毛病了。”
“不是吧,我娘说方家奶奶病好了,人也精神,气色也好,心里透亮透亮的。”
“她若好了更好,她若是有个好歹,我想让方静、方扬回来送送老人家,毕竟都是姓方嘛,老俩无儿无女,没个人送,也太凄凉了。”
陈大庄不明白,杨秀一个明白人,咋净在方家的事上犯糊涂,吴大卫憋着劲找方静、方扬的麻烦,躲不及的事不定啥时候就冒出来,若是自家无事找事……
“方静、方扬从小没个本家近族的亲人,方静结婚时,城里她婆家人来认亲,我请你方家爷爷过来陪亲家,这就算我们和方家人认了亲。大娘说话做事就这样,说到做到,话说出咱就收不回来,若是昧了良心,大娘这脸不知往哪儿放,用人家时认了亲戚,吴大卫一来,提起方志孝是杀人**,我就吓的躲着方家,这不是我的脾气,我不怕吴大卫使坏,可我怕方静、方扬他俩经的事少,对付不了吴大卫,这才找你过来,帮大娘一个忙。”
“大娘,要我说,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不怕吴大卫,可他一张嘴到处胡说八道,咱又不能把他嘴给缝上,不给他话柄,他还到处找茬呢,您若是让方静、方扬到方家爷爷家里做孝子,这不睁着眼往吴大卫挖的坑里跳吗?”
“大娘这脾气你也知道,认准的事,我可不怕吴大卫那坑挖的有多深。”
“您这何苦呢,为了个外人这么做,值吗……”
“大庄,你知道方家奶奶咋醒过来的吗?”
“病好了,就醒过来了吧……”
“你爷爷死了,你们陈家兴师动众发大丧,孝子贤孙一大帮,外人看着热闹,你方家奶奶看着眼红,不知拨着她心里哪根筋,她就醒过来了。明着看,她兴高采烈,大说大讲,谁知她心里有多空?她有过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在世时,可比你们陈家荣耀多了。后来为了革命,先是老大死在战场上,再是**和他媳妇,还有一个满月的孩子被坏人杀了。若不是**方志义这个锄奸队队长杀的坏人太多,他们一家也不会死。方家老少也不会被人追杀,若不是坏人追杀,方家老三也不会去天津,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革命胜利了,坐享其成的人享福,就连你那爷爷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死了,还风风光光西方路上显摆呢,你方家奶奶死了,就该连个陪灵送葬的也没有,找两个人,清清冷冷这么抬出去埋了?”
“大娘,我……”
“大庄,今日大娘把话说给你,若是你方家奶奶真走了,我头一个披麻戴孝陪灵送葬,别人我管不着,我闺女,我儿子,都是方家孝子贤孙。”
“大娘消消气,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一百个心,若真是方家奶奶有个好歹,这事您交给我来办,办的保证让您满意,我陈大庄当官不是好材料,办这种事,不是我吹,您就等着给我叫好吧。”
陈大庄出门要走。
杨秀急忙补一句:“找你大爷说一声,晚上让他去陪你方家爷爷。”
“知道了。”
天刚亮,有人敲门,杨秀急忙开门,是陈远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