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卫走远了,陈大庄立时醒过酒来。
“混账东西,拉我给你垫背呢,咋想的!待会儿坟地找你去,吓不死你,也把你仨魂吓掉两个半。”
天早就黑透了,吴大卫一个人,跌跌撞撞奔向苇子湖。
陈大庄屋里收拾一包东西提了,出门直奔邱有利家。邱有利刚吃过晚饭走出家门。门口碰上,陈大庄拉了邱有利就走。
“干啥去,这么着急忙慌的?”邱有利问陈大庄。
“逮鬼去。”
“一身酒味,喝醉了吧?”
“喝了不少,没醉。”
“没醉说疯话呢,逮鬼去,死鬼?活鬼?不说明白,不跟你去,怪吓人的。”
“吴大卫那坏小子今日夜里要挖哑巴坟。”
“你咋知道?”
“刚从我家走,要拉我一块儿去,我装醉没跟他去,他一个人去了。”
“哎哟!老小子胆够大的,这种事他也敢做,走,追过去,不能让老小子得逞了。”
俩人边走边商量,这鬼怎么个逮法。
吴大卫在苇子草里找到早就藏好的家什,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坟地。这天是阴历冬月初八,月亮要落下去怕得半夜之后。夜还不深,坟地里静悄悄,没半点动静。黑暗中,几个坟头立在那儿,若隐若现。心里害怕,吴大卫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的惊慌失措,挺近的一段距离,他觉着自家走了若干日子似的。
来到苇子湖,邱有利心急,直奔方家坟地,陈大庄在一片深草处一把抓住他:“不行,咱不能这么闯进去。”
“咋了,这鬼不逮了?你又有啥主意?”
“天还早呢,不能让他这么早就动手,先吓唬他一下,冻他一阵子,看能不能把他吓跑了。”
“咋吓唬他?”
“路边上唱个歌去,权当咱俩是过路人,先惊他一下。”
“对,这大晚上的,鬼也不敢出来,把他熬到下半夜,月亮落下去,天黑夜深,别说他刨坟,听点动静也吓死他。”
俩人退回到路边上,开始唱,东一句,西一句,高一声,低一声,音不成音,调不成调,自家听着不像样子,于是又说又笑。俩人装的挺像,从远处唱着,说着走过来,又唱着,说着朝远处走去。
胆战心惊的吴大卫,一听见动静,吓得蹲进草窝里。再仔细听,是路上有人唱着歌走过来。听的有人的声音传过来,怕鬼的吴大卫松了一口气,不是那么害怕了。见有人来往,他不敢轻易动手,还是再等等吧。于是他又缩在草窝里,此时的吴大卫心里万般不是滋味,等夜深人静时,自家胆子到底有多大,他心里也没底。等了多久他不知道,看看天上,月亮落下去了,星星挺密,大的、小的、亮的、暗的,仔细看,都对他眨着眼睛。肚子里空,身上冷的掉进冰洞里一样,表姐就是掉进冰洞里淹死的,她当时死的定准比自己今日还要难受,千般害怕,万般难耐,吴大卫没想放弃。
熬的时间太长了,听听远处,近处,除去风吹草动,再没别的声音,吴大卫试着动动,浑身在抖,强挣扎着站起来,向着坟地挪过去,刚走几步,好似又听到有人说话,吓得他立时蹲下,不敢动弹,等吧,这红柳滩的人爱走夜路,天短夜长的日子,他们拿着黑夜当白天呢。吴大卫坐在草窝里,揪揪身上棉袄,把头和脸都悟了,要等个天长地久一样。
早就摸进坟地不远处的陈大庄和邱有利也在陪着吴大卫等。他们身上也冷,只是心里比他好受一些。陈大庄解开包袱,抖开一件他娘的大红棉袄,递给邱有利,见是这样,邱有利明白,这是陈大庄准备好让他装鬼吓唬人的,也不说话,接过来穿了。抬头看时,陈大庄头上早被一条大围巾包了个严严实实。
“老小子,咋还没有动静呢,不会是吓跑了吧?”等的久了,邱有利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若走了,算他有福,他那不开窍的驴脾气,怕是不肯轻易放手。”
“咱再往前走走吧,走的近了,看的清楚,蹲在这儿看那坟头,似见不见的,若是黑影里被老小子偷偷把坟掘了,咱不白蹲一晚上。”邱有利等的着急,心里也紧张。
“走的太近怕惊了他,放心吧,我夜里眼睛亮,一只野猫从远处跑过去我能看得清清楚楚,何况他是一个人,个头咋也比野猫大吧,不过,他跑的可没有野猫快,只要他对着坟头动手,就一定跑不了他。”
俩人低声说着话,还觉着时辰难熬,何况惊恐万分的吴大卫,他是真熬不住了。其实,陈大庄他们隐身的地方离吴大卫不远,只不过草深草密,夜色又浓,他们相互看不见罢了。惊恐的人耳朵格外灵敏,缩头捂脸的吴大卫,隐约中总感觉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仔细听,就听不见了,一会儿,又随风飘过来一丝轻声细语,那动静如梦如幻,不知是人声,还是鬼语。动动脚,腿脚早就冻麻了。若不还是走吧,这么待到天亮,坟掘不了,自己怕是不吓死也要冻死了。试着活动一下,慢慢站起来,挪步要走时,他犹豫了:多少年的恩怨,旧仇新恨,表姐死的不明不白,姑姑抑郁而死,姑父和自己的老父亲抱憾终生,有苦无处说,有冤无处伸。自己当初不知深浅,要为他们死的、活的讨个公道,不料却是步步失算,招来千人指,万人骂。她杨秀凭什么把我们家死人、活人都捏在手心里,任她随心作践。不行,今日这坟我非掘不可,不就一堆土吗,有啥可怕的,我今日夜里把坟掘了,事实证明土堆下空无一物,明日我就出面,再次揭发杨秀,任你如何伶牙俐齿,也没法圆这个谎。仇恨为吴大卫壮胆,他义无反顾,在黑暗中走向那片坟地。
越走近坟地,吴大卫心里越怕。月亮早就落下去了,没有月亮照着,不光是夜黑,这也在提醒着吴大卫,夜已经深了,深夜,是鬼的世界。一个坟头近前,吴大卫一个跟头跌倒,谁推了他一把似的,他慌忙回过头寻找,夜色朦胧,除去隐约可见的几个坟头什么都没有。他跪在坟头边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坟里不知埋的是谁,今日惊扰您了,对不起,今日夜里闯进来,也是无奈,从您门前走,借个道而已,我要刨的是那边的空土堆。”
吴大卫做梦也想不到,他拜的这坟头,真是哑巴——也就是楚梅的坟头。
见他在哑巴坟前停下,又拜又念叨,黑影里摸过来的陈大庄吓得不轻,莫非这吴大卫早就知道这是真正的哑巴坟,要对着坟头动手。又急又慌的陈大庄正在考虑是否让他动手时,紧张的快喘不过气来的邱有利一把抓紧了他的手。
“你说的半点不错,他真要动手刨这哑巴坟,这鬼咱就逮吧……”
陈大庄想起大爷陈远根对他说过的话,大爷说哑巴坟万万动不得,莫非这坟里真有秘密。大爷说这坟不能动,那就绝对动不得,他正要出声制止吴大卫,还没等喊出来,突然看见吴大卫又站起来往远处走。陈大庄赶紧把声音咽了回去。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深草绊腿,吴大卫在坟地里又跌了几个跟头,又磕了几个头,终于走到了他要刨的那个坟头近前。
邱有利看糊涂了:“他这是咋了,迷糊了吧,不是要刨哑巴的坟吗,咋跑人家坟头上去了?”
陈大庄一把捂住邱有利的嘴:“别说话,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啥时候让动,你再动。”
怕邱有利沉不住气弄出动静,惊了吴大卫,陈大庄把邱有利紧紧抱住,不让他动。
吴大卫站在方明奎老父亲的坟前,迟迟不动手,不是他不想动,是他实在动不了,两腿发抖,手哆嗦的握住镐把却怎么也无力抡起来,听的自家嘴里上下牙碰的咔哒咔哒响,此时的吴大卫心里不迷糊,他想无论如何自己得把胆子壮起来,不能吓死在这坟地里,若真不明不白死在这儿,仇不能报,恨不能消,还得让家里亲人陪自己丢人现眼,让人家笑话。于是吴大卫开始给自己壮胆,他抡起镐头扫一圈,听听周围,一点别的动静都没有。
“不论你是哪路牛鬼蛇神,今日不要和我作对,我和你阴阳两隔,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要刨的是这个土疙瘩,惊扰你们一下,千万别怪罪我,也别吓唬我,我吴大卫头上三尺神明,千万别近我身边来,若是离得近了,烧你们个魂飞魄散。”
吴大卫虽是壮着胆子说些狠话,但他不敢大声,那些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不,他自己也听不到,他是在心里骂,若真让骂声惊动了坟地里鬼魂,他怕那些个鬼魂扑过来掐死他。骂过之后,他试着动动腿,腿能动,就是抖得厉害,握握镐把,手也能动,还是哆嗦的厉害。
吴大卫立在坟头边,迟迟不动手,邱有利着急:“吓唬他一下,让他走吧,若不过去把他逮了,千万不能让他真动了那坟头,那可是方家老坟,若是动了,方明奎不得和他拼命。”
陈大庄伸手捂上邱有利的嘴:“闭嘴,听我的,若逮他,也得等他把坟头挖开,把棺材砸开才能逮他,现在过去逮他,你能定他个啥罪?”
“你这是要治他个大罪呢?”
“不是我要治他个大罪,是他自家要犯这个大罪,今日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是他自家非要来闯这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