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章写的对联,联意颇泼辣,极为不恭。
他对西太后和她的养子进行了无情的嘲讽,特别是横批四个同音字,声如放铳之音。
韩夫人堕泪说:“你这联贴出去,曹友贵这个阴毒暗坏的贪夫,会立马上门抓人。
王之鳌这个明抢明夺的恶汉,巴不得你用鸡毛试火呢。”
彭明章忙为妻子拭泪说:“夫人莫急,不贴也罢,老实说,这联不是我拟的。”
韩夫人说:“那是谁拟的?他想害你吗?”
彭明章说:“夫人多虑了,无人害我,朝廷卜告先到省城,有位刘先生闻讯拟联并贴门上。
他对门有个曾受他嘲弄的豪绅,看到挽联就去衙门告发了。”
韩夫人说:“刘先生这下遭罪受了,怎么不提防不吠的狗,当心平静的水呢?”
彭明章说:“刘先生还好,审他的官员颇开明,仅以‘大不敬’罪名罚刘先生银元五块,并令他将此联撕去,重写了事。”
韩夫人说:“阿弥陀佛,要是碰上曹友贵,即便保住性命,身上也得蜕成皮。
那刘先生的事,你是怎么晓得的?”
彭明章说:“这刘先生是高先生的好友,高先生消息又最为灵通,朝廷卜告到达龙安时,我就晓得了。”
韩夫人不语,眼望窗外。
窗外的院落里,小高澎和仆人老卞的两个小娃一起玩耍,三人在做“狗咬大舅”的游戏。
卞大娃扮大舅,卞二娃扮看家狗,小高澎扮小侄女。
看家狗“汪汪”叫着,追咬大舅,大舅和小侄女一问一答,煞是有趣。
汪、汪、汪!汪、汪、汪!(卞二娃不断冲着卞大娃学狗叫)
狗咬哪个?(小高澎骑着小木马问)
狗咬大舅。(卞大娃拄拐捧碗答)
咋个不进来?(小高澎歪着头问)
衣裳烂。(卞大娃掀着衣角答)
咋个不缝针?(小高澎天真地问)
儿女多。(卞大娃颇无奈)
咋个不卖掉几个?(小高澎仍天真发问)
舍不得。(卞大娃苦着脸答)
大舅莫难过,进来家里坐。(小高澎赶开卞二娃,伸手去扶卞大娃)
“大舅”进了门,三个小童拍手齐声唱:
开门见大舅,
帽子戴着大半片儿,
衣裳打齐肚脐眼儿,
裤子打齐脚连杆儿,
鞋子拖着两半截儿。
左手抬着土大碗儿,
右手拿着竹拐棍儿。
大舅真可怜!
彭明章也到窗前看孩子们做游戏,叹了口气说:
“这世道,三四岁小童的说唱,听得人心酸欲泪,老妪为何不早死数年?
她垂帘听政数十年,什么也没做,却一直假装她知道答案,她甚至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面对列强,永远唾面自干,误国之深,空前绝后。”
韩夫人说:“这人在水里不知水、在风里不知风的事常有,你现在的心情,让我想起贾岛一首诗。”
彭明章笑道:“不会是僧敲月下门吧?当下局势,我真得要好好推敲推敲。”
韩夫人笑道:“你明知故问,我要说的是他的《剑客》诗: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彭明章正色说:“这诗我还不配,高先生却合适!
他有剑客的侠肝义胆,和敢为天下伸正义的勇气。
而我日子虽悠闲,却把自己局促在一个角落,梦想落在枕头里发霉。”
韩夫人说:“不,你和高先生是同一类的人!
只不过高先生已有了主义主张,而你主(意)义未明,不敢轻言牺牲。
你在观望,想从实处着脚,稳处下手。”
彭明章说:“知我者,夫人也。
现在的主义主张,如同六月里的苍蝇,一天不知要产生多少,嗡嗡嗡闹得人头昏眼花。
至于‘誓死’和‘牺牲’,确实不可轻于出口的。
不肯舍命,不配妄谈誓死。不肯舍己,不配浪说牺牲。
今天当得起‘生当为人杰,死亦鬼雄‘的人,除了一男一女,还无第三人。”
韩夫人问:“哪一男一女?”
彭明章说:“男为谭嗣同,女为秋瑾。
想谭先生被人所卖,大刀王五欲挟他逃亡,谭先生不肯,留绝命书言志:
嗣同不恨先众人而死,而恨后嗣同死者虛过也。啮血书此,告我中国臣民同兴义举。
而鉴湖女侠‘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等行为,
让我等七尺男儿,愧煞伊人无言。”
韩夫人说:“他们都是有风骨和风度的失败者,虽然没有人喜欢输。”
彭明章说:“我不觉得他们是失败者,谭先生就义后,他的好友唐才常,哭他七十二字,真是一字一泪啊。”
韩夫人问:“哪七十二字?”
彭明章说: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惊电飞来,恨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满赢将去楚臣孤,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数日,被群阴构死,忍抛弃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剩得扶桑英杰,剑气摩空。”
韩夫人说:“生死之交,同心若金,非惟一字一泪,实一字一恨也。”
彭明章说:“谁说不是呢?谭先生遇害两年后,唐先生汉口租界自立义军,起义失败亦慷慨就义。
临刑前在监狱题壁自挽: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
韩夫人轻轻叹息一声说:
“我知道你虽未与这些豪杰谋过面,心意却是相通的,
所以你暗中大力资助高先生。
高先生学识优良,交游广,但书生意气甚重。
你与他相交甚密,为妻心中常有无名之忧。”
彭明章说:“你既知我主义(意)未定,忧从何来?”
韩夫人说:“谭先生是佐天子以活百姓,还需流泪流血。
高先生是承秋瑾女侠之志,以改朝换代为念,这是要血流成河的啊。
朝廷虽是风雨飘摇,但秋后的蚊子、天将亮时的臭虫,咬人都格外厉害。”
彭明章说:“这些为夫知道,自当谨慎待之。
高先生将女儿托付你我,并不愿我以身犯险。
他曾给我算过两笔帐,你听了,就知道高先生殚精竭虑想改造这个国家的初衷。”
韩夫人说:“哪两笔帐?你说给我听听。”
彭明章说:“第一笔是个英国人给高先生算的。
中国海关现由英国人把持,而一个英国海关职员可以轻松雇用六个中国人为仆人:
一个汉语老师,每月只需四先令的工资,一个随时听候差遣的侍童只需一先令,几位打扫庭院、准备洗澡水、抬轿子的苦力,再加上马夫和马匹,正好全班……每月不超过二十先令。”
韩夫人说:“你别先令先令的,我听不明白。”
彭明章说:“一英镑为二十先令,三个先令相当一两银子,你算算就明白了。”
韩夫人心里默算一下说:“六个人加一匹马,一个月开销不到七两银子。”
彭明章说:“中国人够贱吧,怪不得这位英国海关职员得意地对高先生说:
‘花这点就能过帝王般的生活,两三种白酒、大肉片、家禽、小鱼、疏菜和水果,连英国考文垂花园都难以与之媲美,这实在是个物美价廉的国度。’”
韩夫人说:“第二笔帐又是谁跟高先生算的呢?”
彭明章说:“这是一个美国人。
他对高先生说:‘我的薪水养不起一位美国媳妇,这么一位妻子在这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美丽、纤弱、极需关怀、医疗,还有众多的仆人,等等。
眼下有些中国女人非常漂亮,你只要花上五十到一百美元即可买到一位,供养费每月只需二到三美元。
孤独使我们非常渴望女性的温柔。
考虑到这些,你难道不认为我们的处境非艰难――充满了诱惑――而且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韩夫人说:“高先生这帐一算,还是一个贱字了得。”
彭明章说:“高先生说贱如奴种,都拜清廷上愚下昧所赐。”
韩夫人说:“这上愚下昧怎讲?”
彭明章说:“高先生讲《天津条约》送达御前,清帝对真正丧权辱国的‘外轮内河航行’等条款,
表现得相当大度,独对‘外国使节进驻北京’这一正常国际交往规则怒不可遏。
他认为是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他担心洋鬼子一旦进驻京城,必然得寸进尺地要求晋见。
可洋鬼子的膝盖是‘直’的,不知道下跪,让他这天朝上国君主的面子搁哪儿?”
韩夫人说:“这上愚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那下昧呢?”
彭明章说:“下昧嘛,高先生所说的例子我不讲了,就说说龙安最近的事吧。”
韩夫人笑道:“龙安除了曹友贵,你还会讲谁?”
彭明章说:“是啊,自从这王八蛋来到龙安,龙安青天高三尺。
他刮得许多老百姓家如悬磬,瓮无积粮。
而对他家二少爷百依百顺,只许让他笑,不许让他哭。
有一天曹二少爷犯急碰落一茶碗,当的一声掉地下碎了。
二少爷觉得碎碗声音好听,转悲为喜,破涕而笑。
此后曹友贵吩咐仆人,每天早上预备一只茶碗,二少爷起床就摔。
还说茶碗要用上好细瓷的,粗瓷茶碗摔地上,音韵不大佳妙。”
韩夫人说:“人看从小,马看蹄爪。
曹家真是老子偷鸡儿偷鹅,一代更比一代坏。
不过我昨天听说有一老乞丐,差点把曹二少爷气哭了。”
彭明章说:“乞丐还敢气那小王八蛋?”
韩夫人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早上曹二少爷在他舅舅家睡觉,忽然院外传来粗浊叫声:
‘行行好!给我几文钱,咳,咳……’
行乞人把二少爷吵醒。
他起床去院门口嚷,‘臭要饭的,人家还没起床,你瞎嚷嚷个什么劲儿?’
乞丐说,‘我嚷什么劲儿?我要饭。’
二少爷说,‘人家觉还没睡完,你别在这儿捣乱!’
乞丐说,‘我没饭吃,要饭,不是捣乱。你有这清凉瓦屋住着,我住茅草棚也没有。
过一会儿你就得买鱼买肉,吃大米白面,我连窝头也没有吃的。
我要饭,也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要饭,你怎么不要饭?’
老丐一番话把二少爷问住了,他半天回一句‘你要饭的声音太难听了。’”
彭明章说:“老者的理是个理,曹家能有啥好儿郎,除了和可怜人较劲,还能干啥?”
韩夫人说:“老者回曹二少爷道,你去打听,要饭的都是这一路子嗓子。
再说人要饭,嗓子都难听。
不比有钱人说话,都好叫,而且不管是粗嗓子、重嗓子、哑嗓子,一律好听,说出的话,谁都愿意听。
像我们要饭的,就是天仙一样的嗓子,你听着,一样不愿意。
就像我说好听的,你愿意听么?
人人都是这样,但凡问你要钱,你就觉得难听。
不信,你要是短谁的钱,债主来要帐,来的人便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姑娘,你也觉得她难看。
她便把要帐的词儿,编成川剧清音金钱板,用胡琴鼓板唱出来,你还是认为难听。
再要是有钱的大爷,他吆喝着说,王八蛋,你过来,我给你银子。
你便觉得他一声‘王八蛋’好听极了。
要饭的词儿、讨饭的嗓音,哪能好听呢?”
彭明章笑道:“这老人家好有趣!”
韩夫人说:“曹二少爷听了,急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说,滚滚滚,我没钱打发你。
老者说,一些大户人家,都是你这样说的。
他们成天骑马坐轿逛胡同,把钱送到窑子里去孝敬婊子。
我去向他们讨钱,他也说,王八蛋,没有钱。
这种滋味,太难受,你去要饭,就知道。
曹二少爷和老者辩了半天,讲不出道理来。
王之鳌出来,唤狗撵走老者。”
彭明章说:“所以高先生说,清廷上愚下昧,寄望于斯,如沼泥筑塔。
他挺身而出,是不愿小高澎一代人再为奴种。
而今眼目下的清廷,就像一枚鸡蛋。
外面是一层硬壳,内部都是不稳定的流质,这外壳很薄很脆弱,轻轻一敲就会破碎。
他要努力打破其外壳,让它内部的流质,在瞬间泄漏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革命就成功了。”
窗外孩子们对“狗咬大舅”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韩夫人想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