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少爷落草为寇,远在上海的王之鳌得知,哈哈大笑。
他对管家查二说:“我这外甥真是和尚戴礼帽,与众不同,难得有种啊。
太平学文,乱世习武,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查二说:“世人都道绿林好汉快乐多,骑着大马把酒喝,搂着女人吃饽饽。
二少爷上山,我看不只是为找乐子。
乱世要作官,杀人放火再招安也是一条路。
二少爷深山藏大树,日后的栋梁之材啊。”
王之鳌点点头说:“有点道理,那我们想些法子,助一助我那宝贝外甥。”
当年随着保路运动的发展,王之鳌居然意识到天下将大乱,清廷快完蛋了。
他在龙安声名狼藉,积怨太多,一方福地,顿成凶险之境。
王之鳌领着红莲和女儿冶容,去了上海租界,心里甚是感激老施的指点。
老施在他眼里,真是个人物。
当年捅下天大一个窟窿眼,结果根据大清《商律》,发交地方官监禁三年,罚金定为一万元,缴清后得以释放。
相比施案引发的巨大雷声,这处理结果,简直是场毛毛雨。
王之鳌定居上海滩,曹友贵把自己在龙安搜刮的大量钱财,以王夫人的名义转移到上海。
他让王之鳌帮忙理财和购置地产,万一手里没有了权,他可以到上海做个富家翁,安享高楼华屋。
因为他认为当前“革命”的部分动力,不过是绅权打倒官权,是他这个阶层的不当权派,打倒这个阶层的当权派。
其实官绅是一家,以前读书人经过科举做了官,在做官的地方他是官,回到原籍他就是绅嘛。
上海滩,洋场十里,是个让人长见识的地方,王之鳌不再满足于黄鼠狼打洞,小打小闹了。
他本能意识到钟大棒盘距的山寨,扼守着龙安交通要道:
北通松岭关,西通石板关,东通莫边关,南通下雄关,湔江水过寨前门,驾舟可入涪江中。
拿查二的话说,该地就如菜园子里的垄沟,四通八达。
王之鳌决定派查二去找曹二少爷,说服钟大棒和自己合作。
查二欣然领命,他原本是龙安一家面馆跑腿堂倌,偶然得遇王之鳌看起,破袜子补了帽檐,一步登了天。
查二原先所在的小摊面馆,常遇一些小麻烦。
衔头的地痞游棍,不是歪带帽子就是乱穿衣,提劲打虚靶骗吃骗喝。
他们东游西荡瞧上哪家店,就如门框脱坯,大模大样走进去,选个上座翘起二郎腿,气而派之吆喝:
“小二,来两碗牛肉面。”
但牛肉面一吃完,他们就脸一垮,踩着麻绳当作蛇似的,大惊小怪叫来堂倌:
“小二,给老子滚过来,你看我碗里是啥子东西?”
有经验的堂倌,明白这些人是来吃白食的:
他们吃面剩上一大口,暗中往碗里不是弄只死苍蝇,就是弄粒老鼠屎。
他们借此撒赖不给钱,还要倒打一钉耙,臊面馆的脸。
这堂倌就马上赔笑道歉,说这面他请客,这些瘟神就会抹抹嘴,骂骂咧咧出门走了。
当然损失的这几碗面钱,老板会从堂倌工钱里扣出来。
有些老实巴交的堂倌,心里没有眼,眼睛也就等于墙上的洞。
他上前看了不识趣,贸然辩解,脸上早落下耳光,饭钱照样收不到,工钱照样扣。
查二不一样,他识得几个字,那些吃白食的伎俩,在他面前不好使。
他会轻轻拈起苍蝇老鼠屎,若无其事往嘴里一丢,咽着口水吞了下肚,然向赔着笑对食客说:
“你看嘛,没得事,这是油渣子炸糊了。”
想吃白食的无赖,目瞪口呆,悻悻然付了饭钱出门。
一次查二吞苍蝇,被去面馆吃早点的王之鳌看在眼里,十分欣赏他的随机应变,让查二跟了自己。
查二确是个人才,到哪山砍哪柴,到哪山唱哪歌。
王之鳌见他勤为无价宝,慎为护身符,出言顺人意,不久提拔他作了管家。
查二得了主人吩咐,立即起身入川。
他先买来大批驮马,沿途置办一批货物,特意从钟大棒设立的关卡借道通过。
他的马帮被一伙彪形大汉拦住去路,一个配备“手弯子”的小头目过来。
小头目的“手弯子”,就是长枪锯了一大截的短枪。
小头目操着官话打起官腔说:“而今眼目下,兵荒马乱路不清净,强人土匪到处都是。
尔等马帮行商,恰似武大郎捉奸,有心无力。
咹,是不是这样呀!
我家钟爷腌菜拌豆腐,有言在先,以势服人服口,以理服人服心。
此关卡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查二忙跳下马,抱拳拱手说: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小弟主人是钟大当家的朋友,麻烦通报一下。”
查二说着递上一张名帖,又陪着笑脸说:
“你家军师曹二少爷,是我家主人的亲外甥。”
小头目怀疑地围着查二转一圈说:
“大当家的朋友?我咋个从来没见过你?
我看你像蚯蚓走路,伸头缩颈的,不会是打冒诈不想给钱吧?”
查二向小头目衣袋里放两块大洋说:
“我家主人是大当家的朋友、曹军师的亲舅舅,我算半个朋友吧?
麻烦大哥通报一声。”
小头目看在大洋的份上,派人拿着名帖骑马到老寨通报。
不一会儿信使策马回来说:
“大当家有令,将来人绑了,连人带马统统带上山。”
小头目呼了查二一巴掌嚷道:
“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好东西,本是三岔口上的蛤蟆,来历不明。
偏在老子面前卷着舌头念文章,含糊其辞,撒谎摞白,想害死老子嘎!”
小头目让把关土匪把查二一行人全绑了,蒙上双眼,连人带马送到钟大棒面前。
钟大棒头戴博士帽,斜挎驳壳枪,上穿墨青大褂,下着紧口缎裤,端坐大厅头把交椅上。
两旁的大小土匪,衣着五花八门,擦枪弄枪,相互讲着黑话,狂笑逗乐。
钟大棒轻咳一声,大厅一下安静下来。
钟大棒说:
“俗话说吃不得的是草乌,做不得的是贼。
我老钟今儿坐草为王,就是王之鳌这王八蛋逼出来的。
夺妻之恨,冤狱之仇,大丈夫岂能不报?
来人,先用这狗奴才的狗头,试试我老钟的刀快不快?”
两个小喽啰上前架起查二向外拖,查二大叫:
“大当家的,你的刀再快,能快过枪子吗?
梁山好汉不上梁山,哪能名扬四海?
你今天的威风,没有我家主人当日一逼,如何抖的出来?”
钟大棒让喽啰暂时停下,笑道:
“好奴才,难不成你家主人还成了我老钟的恩人?”
查二大声说:
“谁要求没有缺点的朋友,谁就无友可交,梁山好汉,也是不打不相识的。
昨天的敌人,今天为啥不能成为朋友呢?
世乱不测,多个朋友多条路,谁会嫌弃朋友多?
所以大当家亏人是祸,饶人是福啊。”
钟大棒说:
“你的话听着有点道理,但花言巧语,我岂会轻易相信?
兔子找兔子,狐狸找狐狸,我们总归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查二说:“身处乱世,皆有可能,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
我家曹二少爷,不是和大当家叩头拜把子当了军师吗?
这足以说明大当家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仇我不仇,冤家即罢休。”
钟大棒说:“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少给老子套近乎。”
查二说:“乱世要称王,手里啥子最强?”
钟大棒说:“傻子也晓得是枪杆子。”
查二说:“我家主人特备一份厚礼,命我面交大当家,助大当家强中称强,王中称王。”
钟大棒冷笑:“你马帮的行当,老子的人都搜查过了,没有啥子玩意儿入得了老子的法眼。”
查二说:“大当家且给我松绑,待我取出我家主人的礼物,若大当家不喜欢,再砍我不迟。”
这时曹二少爷过完鸦片瘾,慢条斯礼劝钟大棒:
“大哥先给他松了吧,我舅舅无事不登三宝殿,派查管家上山定有深意。
先看看是啥礼物,我就不信他敢在大哥面前,又做师娘、又做鬼,如果不值,翻脸不迟。”
钟大棒说:“好,我听曹二弟的,来人,松绑!”
查二身子绳子一松,出门让随从卸下马背上的牲口食料袋。
变戏法似的,查二从里面取出两打崭新的驳壳枪,外加数百发黄澄澄的子弹。
钟大棒见枪见弹,登时眼放绿光。
他捡起一把枪,摆弄一番,口里赞道:“好枪!好枪!”
查二笑说:“我家主人一份薄礼,不成敬意,望大当家笑纳。
我家主人还说,这只是一道开胃菜。
今后有的是大买卖,长枪短枪不论。
就是搞几门钢炮玩玩,也不在话下,就看大当家愿不愿意合作。”
钟大棒说:
“大买卖?敢情是王之鳌想向我贩枪?
也好,他是有奶便是娘,我是有枪便成王。
只要能给老子弄到枪炮,啥子都好说。”
查二说:“不是贩,是送!”
钟大棒喜滋滋玩枪,一时没在意查二的话。
曹二少爷干笑:“我舅眼里只有钟大哥,没他这个歪嘴鸡不挑食的亲外甥。”
查二说:“二少爷真会说笑,枪都有,都有!”
查二说着,又从行李中取出一杆古董级的大烟枪,和一包上好的烟土。
曹二少爷接过烟土包,用鼻子嗅一下说:“这烟土好,香醇极品。”
查二说:“这烟土是印度产的上好洋烟,比滇土都好。
这烟枪也好,是你舅舅从一位前清贝勒爷手里换过来的。”
曹二少爷说:“舅舅有心啦,他从小就疼我的。”
查二说:
“那是当然,舅舅可不是一般的疼二少爷。
他让我给二少爷带句话,想当官,杀人放火让您老爹招安;
想致富,跟着您老舅卖烟土。
这话,您也可以对大当家讲。”
曹二少爷想一想,对钟大棒说:
“大哥,您晓不晓不得,我舅在上海滩有多阔气?”
一个土匪接话说:“能有多阔气,阔气也比不过大当家吧?”
查二说:
“我家主人在上海住的洋楼洋房,安装着美国的水电、煤气等管子。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近坐汽车,远行乘火车。
那火车呜的一声,拉上几百上千人,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土匪们谁也没见过火车,都竖起耳朵听查二讲外边的新鲜事。
个个如叫花子吃螃蟹,边听边啧啧称奇,连钟大棒都如狗啃骨头,听得津津有味。
曹二少爷于是对钟大棒说:
“大哥,能在上海滩十里洋场混的人,个个人中龙凤。
听说自从前清口岸一开,‘君子固贫’的观念已难维系。
为了巨额利润,前朝的举人、贡生、生员、监生们,
无不想尽办法打破律例和矫情,去洋人那里充当代办和口岸商人。
办法由来,无非‘四书五经’,比如‘子贡货殖’之说,还说
‘季氏之聚敛,陈子之螬李,俱为圣贤所鄙视,由其矫情也。’
大哥非矫情之人,与我舅大力合作,一定是山上各位兄弟大福。”
钟大棒笑道:
“二弟的意思我懂,但有些像杂交的骡子,非驴非马的。
不如让查管家说个明白,王之鳌想在我头上,打啥主意呢?”
查二说:
“我家主人的意思是,大当家守着一道上好的关卡。
每天虽有买路的零碎银子收入,到底是沙罐里炒豌豆,小打小敲成不了气候。
但是大当家和我家主人合作,就大不相同了。
我家主人准备在龙安另设商号,组马帮把云贵川的货物运上海,
再把上海的货运回来,专线借道贵处,长年不歇。
大当家保货物安全畅通,我家主人保大当家想要的军火。
日后张飞骑老虎,人强马壮,掌红吃黑,坐地分肥。”
钟大棒高兴得如乌鸦得羊肠,上前挽着查二说:
“这话正合我意,不说王老板要借我的道没有问题,
就是借我前后山寨的道,问题也不大。
我老钟的帖子,他们都要卖几分薄面。”
查二大喜:
“大当家爽快人,我们两家以后是,鱼不离水水养鱼,瓜不离藤藤牵瓜。”
钟大棒大包大揽:
“王老板的货尽管走过来,不管你一担两担,还是千挑万担,
在我老钟能挨着的地界,包你不出岔子。
不过浩浩皇天在上,哪个龟儿子有半句谎言,
定遭五雷轰顶,生来是块整肉,死后是块碎片!”
查二忙发誓:
“浩浩皇天在上,我家主人若有半句谎言,当落个枪子穿心狗啃地的下场。”
钟大棒和查二击掌:
“合则两利,离则两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和合二仙,并肩成佛。”
二人欢笑之间,曹二少爷已让人在大厅摆上酒席,一时酣歌畅饮,宾客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