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章幽困省城,踟蹰数年,物换星移嗟时局,恨己碌碌成废才。
胡督被逐后,他方得自便,对民国深感失望:
正直之士,处处受到掣肘,无功尤恐见罪,有功又怕招忌。
彭明章彻底淡了功名心,从省城回到龙安,归家与父母妻子相依,幻想“只要心光如满月,在家还比出家闲”。
可时局越来越扑朔迷离,西方列强又纷纷插手,军阀混战无终日的局面让人生厌。
军阀混战之烈,竟属偏安一隅的巴蜀。
巴蜀军阀一会儿拥南制北,一会儿附北制南,为争夺防区相互火并。
彭明章闲居家中,一日蒂姆又前来拜访,还带着他的法国同伴。
不久前,这两人在龙安平武山区,猎杀了一只特别的熊,似熊似猫。
他们精心制成标本,准备带回法国。
大卫是法国有名的动物学家,制作的标本栩栩如生。
彭明章看着标本说:“这是吃竹子的熊,我们当地人叫它竹熊。”
大卫由衷赞许说:
“它们可了不起,在地球已生存了至少八百万年。
与它们同期的物种已基本不存在,堪称地球的活化石。
它们在世界上绝无仅有,非常罕见,科研价值非常高。”
蒂姆说:
“彭,这竹熊可以说和贵国文明一样了不起。
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只有中华文明延续至今,从未消亡。”
彭明章黯然神伤说:
“世变沧桑几劫灰,昔日荣耀故纸堆。”
蒂姆带着歉意说:
“对不起!彭,我的话让你伤心了。
你的国家有麻烦,但你勿须太悲观。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贵国文化有着独特强大的神密基因。
可以说西方人对东方世界的好奇,特别是对你的国家由来已久。
尽管在历史时期,通过无数道贩子的转手,
诸如丝绸、陶瓷之类东方的商品,长期流通于西方世界。
神秘的东方究竟怎么样?长期以来一直是西方世界的谜题。
在文艺复兴时期绘制的世界地图里,贵国的地理位置可谓扑朔迷离,
有时候霸占了地图的东部,有时候只偏居拐角。
有的世界地图还以大西洋为中心,把贵国一劈两半,分别放在地图的两边。
直到轰轰烈烈的大航海运动,西方人才逐渐搞清楚了贵国的位置。
贵国的真相逐渐清晰,然而我们西方人却因此陷入了困惑与迷茫。”
彭明章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蒂姆耸耸肩说:
“因为按照我们西方的信条,心中没有主的民族必然落后。
然而与美洲印第安人截然不同,明末清初的中国并不落后,
在很多方面甚至比欧洲还要先进。”
彭明章说:“然后呢?”
蒂姆说:
“然后我们就问自己:这些有着先进文明的民族,在神的计划中吗?
更关键的是,贵国的历史太悠久,
甚至可以追溯到诺亚方舟的大洪水之前,这下麻烦可大了!”
彭明章问:“这有什么呀,还大麻烦?”
蒂姆说:
“因为当时我们的祖先认为,如果你们的历史是真的,
那诺亚方舟的大洪水就是假的,这……谁在说谎?”
彭明章说:
“这真是个大麻烦!
记载诺亚方舟的大洪水那本书,对你们的精神信仰和行为方式,
影响至深至巨,几乎掌控了你们精神世界的一切。
难怪欧洲有一种流传颇广的说法,怀疑我们是埃及人的后裔,
东方文明是古埃及文明迁徙发展而来的。”
蒂姆说:
“是的,法国人甚至认为汉字是从埃及圣书体衍生而来的。
一位法国作家写了一个具有乌托邦色彩的故事,
主线是把一位贵国哲学家送回尼罗河畔的祖国。
就连伟大的牛顿爵士,也想撰写一本世界年代史纲要,
想要以此破除贵国历史对创世论的冲击。”
彭明章说:
“蒂姆,你是不是想说:
这些奇思妙想的背后,有着不尽相同的动机。
但中国历史悠久,代表文明内核强大,
文明内核强大,可能给你们造成这样的难题:
创世论不成立,完整性比不过,逻辑性拆不散,这会动摇你们信奉的根本?”
蒂姆说:
“在我叔父的前辈到你的国家之前,很有这个可能。
但在我叔父到你的国家时,这个难题就不存在了,或者说被忽略掉了。”
彭明章说:
“难怪你们西洋人常讲,时间是最伟大的革新家。
你叔父的前辈到中国,看到的是这个国家的活力,
不吝溢美之词,你们有紧迫感。
你叔父来中国,看到这个国家的落后和愚昧,
即使不恶言相讥,也是心存优越感。
所以同样一座城市,在清代前期外国人的笔下,热闹、雄伟、壮观;
可在晚清外国人看来,却肮脏、阴暗、不适宜人类居住。”
蒂姆说:
“彭,我听出来你的不满:
在欧洲人的力量,强力渗透你的国家以前,那时来贵国的西洋人,
对你的国家的态度是尊重有好感的,对你们的文化也赞赏有加。
但在之后跟随炮舰而来的西洋人,是带着自己文化的优越感而来,
对你们的传统失去了尊重。”
彭明章叹了一口气说:
“岂止是不尊重,直白得说,他们是来征服、教化我们来的。
这也不怪,睡狮不如吠犬,落后愚昧,列强怎么会放过‘拯救’的机会?
更何况我们的感受和传统是否值得尊重,
不仅你们不在乎,就连我们也未必在乎。”
蒂姆说:
“久拉之弓,其力渐驰,彭,你的国家只是暂时落后。
我们欧洲有句谚语,智慧产生于改变愚昧状态的奋斗之中,
而挫折是智慧的保姆。
相信我,你们几千年的文明,以前没中断,今后也不会。”
彭明章说:
“不是我不乐观,而是现实太悲哀:
我省军阀将全省分割为防区,重征田赋。
较之别省约为四倍,较之日本约为十倍,较之美利坚竟达二十一倍,
更有甚者,田赋已征到民国六十八年。
唉,民国自成立以来,有名无实似存未存,
能否苟延到六十八年,还是一个未知数。
生而不幸为民国之民,进而不幸为蜀省之民!”
蒂姆问起高先生,他对大卫说:
“不管怎样,我都对贵国充满敬意。
虽然我和高先生仅有一面之缘,但我知道高先生和彭一样:
都是仰望星空又脚踏实地肯做苦功夫的人,心里装着他整个的国家。”
彭明章向蒂姆和大卫讲述了高先生的故事,悲痛地说:
“我岂敢跟高先生相提并论,我固然为现实悲哀,更为高先生悲哀。
他用鲜血换来的民国,似乎是个笑话。”
大卫非常得意自已的标本,他接过彭明章的话说:
“如果我把活的竹熊带到法国放生,它断不可能存活,
所以我只能带标本回去。
民国只是西方制度的仿制品,所以,它只能像标本一样存在。”
彭明章说:
“大卫先生的比喻让人耳目一新,对民国的前途,
大卫先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似乎比我还悲观。”
大卫耸耸肩说:
“喔,不,贵国衰弱之罪,不在其固有之文化,
而在你们不能遵循产生其文化内在的自信精神。
如一个人的灵魂,只要不偏离躯体,纵然被疾病所缠,必不至于消亡。
一个国家的文化,只要不被毁灭,国土纵然被敌所吞,终有复兴之望。
可怕的是轻视自己国家的悠久文化,这种罪行,较之盗卖国土之罪还大。”
彭明章合掌称谢: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蒂姆笑道:
“我深信中华文明有博大精深的情怀、和坚如磐石的力量,
我姐姐就说,像彭这样聪明的中国人,
总是能够将外来文化中的优秀面,融入自家的文明中。
这就是她特别欣赏你的地方。”
彭明章也笑道:
“请你代我向蒂娜问好,欢迎她来中国,我的祖国正在觉醒,
当然,没有任何一种觉醒,是不带痛苦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