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二去上海,托了秦局长关照密斯宋。
他对秦局长说:
“但凡人之相交,莫不有缘,缘之重者,虽一文不为轻;
缘之轻者,虽千金不为重。
我与秦局长不是兄弟,胜是兄弟,早已彼此不分。
托兄长关照,小弟最放心不过。”
秦局长说:
“兄弟这话见外了,你我情逾骨肉,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秦局长说话算数,果然不分彼此。
他趁查二不在龙安的日子,和密斯宋畅叙幽情,一夕绸缪,友成莫逆。
两人颇有“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的感觉:
对方手腕灵活,凡事不留痕迹,使人一点看不透。
但一个人越能如此,就越能成大事,而今眼目下,大事不免就是一切虚伪的结晶。
密斯宋公馆有秦局长暗地护持,更受南来北往的大烟贩子青睐。
他们一旦入住,就是进了安乐窝和保险柜,既不怕军警缉私查办,又可乘机巴结权贵,谁不争先恐后?
谈笑皆美人,往来全富豪,密斯宋公馆,门庭若市。
烟贩们也很识相,都给密斯宋提个干二成,有的还赊货给她,由她设法卖大价钱。
仅此一项,公馆收入十分可观。
当然密斯宋的财源还有重要两项,那就是抽赌头和密室业务。
有钱人多好赌,密斯宋在公馆设了赌场,每天红宝、牌九、单双等从早到晚,输赢上万,头钱上千。
密室房客,只要他们玩得高兴,嫖资出手特别大方。
除了密室,秦局长可以在公馆任何地方凑凑热闹。
因密斯宋外表温柔,对他实则是个大醋坛子,量大劲冲,他吃不消。
公馆密室有个神秘客人,不常来,但口味特别。
他出高嫖资,要密斯宋诱骗良家少女给他过夜,行话叫“点大蜡”,又叫“当大老爷”。
这个喜“当大老爷”的无耻之徒,正是龙安保安团团长钟大棒,最近春风得意。
因他为熊大炮断了一回家事,从而让熊大炮对他刮目相看。
熊大炮的正室嫡配虽是龙安人氏,却常居省城熊公馆,每日和霭殷勤,抚儿调女,料理公馆内务。
熊夫人颇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理,她干脆寄语熊大炮:
匪患不除,龙安不靖,吾夫难回,外觉寂寞,娶一应时太太可矣,吾不吃醋。
熊大炮闻言深感夫贤良,他在龙安荒淫不堪,心中却常念老婆的好。
结发夫妻,不管有吃没吃,她始终和你一心一意,紧守门户不改常态。
露水夫妻,则不同,一旦你失势无钱,她就与你分道扬镳弹指间。
熊大炮驾驭部下也用上御妻妾之术:小事让妾如意,大事让妻称心。
熊部也收罗招安土匪,以补充兵源,他的一个团长与四个营长,就是原来的土匪头子。
他们在熊大炮眼里,就是“妾”一样的存在,没有正妻可靠,但熊大炮表面上对他们,却是亲热无比。
熊夫人一堂伯去世,两个儿子分家不均发生争执,鸣冤叫屈把状告到熊夫人那儿,央她秉公定判。
熊夫人素知这两弟兄不和,又都是米满粮仓人饿倒的守财奴,谁也不肯吃半点亏。
熊夫人写信要丈夫善解此事,一不能伤和气,二要两兄弟心服口服。
熊大炮将两弟兄客客气气请到军营,苦口婆心劝解半天。
哪知这哥儿俩见强不怕,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争个高低。
熊大炮碍于夫人脸面,不好发作,笑言“清官难断家务事”,说曹友贵是龙安父母官,不妨请他来断一断。
曹友贵见熊大炮请他议事,不知事有多大,忙带上秦局长和钟大棒匆匆赶来。
熊大炮说明原委,老曹三人提了数个分家方案,熊夫人两堂兄弟不买帐,都说是馊主意。
秦局长又出一主意,两家合二为一,重新分家。
两兄弟说这主意还不如前,一嫌烦,二嫌再次重分,哪家不藏些东西?吃亏还是明摆着的。
秦局长的主意不讨好,他红了脸干笑几声不吭声。
曹友贵怕猫舔狗鼻子,自讨没趣,坐一边也不吭声了。
屋里六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尴尬极了。
钟大棒眼珠子一转,对两兄弟笑道:
“你好我好,煮个鸡蛋吃不了;你争我争,杀牛宰羊不够分。
虽然贵昆仲棋逢对手,但一盘象棋下几天也不是办法。
若信得过我钟某,我来出个主意,包你俩满意。”
熊大炮被哥俩闹得心烦意乱,他虽不大信钟大棒,但有主意好过无主意,就让钟大棒断事。
老钟先不说事,让人拿来纸笔,记录他和这对活宝哥俩的问答。
钟大棒问:
“关于分家一事,你俩是否认为对方分的都比自己多?”
哥俩异口同声说:
“那是当然,不然找我们姐夫干啥子嘛?”
钟大棒问:
“空口无凭,你俩愿意为自己所讲签字画押吗?”
哥俩答:
“愿意!”
钟大棒问哥哥:
“你确定你家老弟分的家产比你多?”
哥哥答:
“确定。”
钟大棒问弟弟:
“你确定你哥分到的家产比你多?”
弟弟答:
“不是确定,是肯定!”
钟大棒问:
“我把家产多的一方,判给家产少的一方,贵昆仲觉得公平吗?”
哥俩答:“公平。”
钟大棒说:
“那好,请贵昆仲纸上签名留印。”
哥俩照办后,钟大棒说:
“现在我就把家产多的一方,判给少的一方。
请熊将军马上派人督促贵昆仲搬家,哥哥搬进弟弟家,
弟弟搬进哥哥家,这样贵昆仲心理就平衡了。”
熊大炮哈哈大笑:
“这个主意好,看似烧菜不放盐,却有盐有味!
就这么办,白纸黑字,落子无悔。”
熊夫人的堂兄堂弟你瞧我,我看你,骑马过桥后退难,只得依钟大棒的主意照办。
熊大炮让副官设宴,他要招待曹友贵三人。
席上熊大炮举杯说:
“熊某略备薄酒,,感谢诸位帮我解困。
特别是钟团长,寿星打算盘,老谋深算啊。”
钟大棒忙捧杯站立说:
“将军过奖,古人言家庭之间,只可论情,不可论理。
不是将军不能处理这件小事,而是将军乃情义长者,一时之间不愿以理坏情。
卑职是粗人,越俎代庖,将军不加责怪,卑职先干为敬!”
钟大棒脖子一仰,酒尽杯空示人。
熊大炮笑道:
“钟团长甚解我意,哪是啥子粗人哟!
一家人只有情可论,理字站半边。
门一关,门外的人就只可论理,不可论情。
家庭是社会的基础,若为庇护私情,由家庭先将理字破坏了。
一国之人,彼此之间,更不可能讲理了,那成何体统?
所以,这是我请诸位前来评断的初衷。”
曹友贵肚子里暗骂一声,媚笑着说:
“法律本乎人情,将军公私分明,龙安之福矣。
公则人心归服,私则人心易散。
将军公字上着意,必助成一批光明正大的君子。
我等将日与君子相亲,必定公心日长,私心日退,将军是个好表率嘛。”
熊大炮肚子里也暗骂一声,哈哈大笑:
“曹知事所言,在理,在理。
法是为讲理而设的,是专对不讲理的人而施的,
熊某若只顾情而不顾法,就是毁法背理。
民国之所以混乱,熊某就认为有两大原因:
一是当道持权的人,对犯法的大员多讲情面,而不忍惩戒。
二是对犯法的大员,多所顾忌而不敢惩戒。
其实只要光明正大办理,虽亲友亦不能怨你刻薄。”
秦局长见曹友贵颇觉尴尬,熊大炮又意有所指,就笑道:
“卑职认为公私只在转念间,譬如钟团长落草为寇是私,下山归附即为公。
他近随将军剿匪,得胜归来,龙安张灯结彩为贺。
可钟团长的部属趁机抓吃骗赖扰民,官法不能禁。
以至于百姓编歌相嘲:
老钟的队伍下了山,上尉多如狗,中尉满街走,少尉刀拖地,士兵三只手。
我们管治安的,又不便弹压,不知钟团长听了,作何感想?”
钟大棒不想姓秦的冷不防将他一军,他压住怒气说:
“哪家队伍不是这么干,为何秦局长专揪着我不放呢?”
秦局长笑道:
“原来你是有样学样,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
一乡下人娶了城里姑娘,某日女婿进城为岳父贺寿。
行前媳妇吩咐他,一举一动须仿学席中人,这样就不会被人耻笑。
同席一人见乡下女婿事事学人举动,不觉大笑一声,一根面条从鼻孔喷出。
乡下人忙仿学,不但未曾喷出面条,竟喷了满桌鼻涕。”
熊大炮的副官替钟大棒打抱不平说:
“秦局长这笑话不好笑,队伍到前线,不能管束太严,否则他们不肯打了。”
秦局长酒劲上头,他分辩说:
“肯打不肯打,是在平时的训练,而不是临时的纵容。
收得一乡一寨事小,伤了百姓的心事就大。
要知骄纵的儿子,不但给父母惹祸招灾,终究也必招他反噬。
骄纵的队伍,也不能例外。”
熊大炮闻言变色说:
“军队是国家干城,岂能随意诋毁?
你们干警察的,本是民众的护卫,不是私人的家奴。
可秦太太逛街,常使唤巡警抱孩子、携东西,轻蔑警察的职责,
秦局长作何解释?”
秦局长心里大怒,一股怨气差点脱口而出:
龙安驻军哪是国家的干城,分明是你熊某人的鹰犬,逛胡同进窑子,哪次不是用卫兵在外站守?
曹友贵忙打圆场劝酒:
“喝酒,喝酒,娼妇未见金钱,未必不大喊贞节。
学者未作官,未必不自诩清廉。
人这一辈子,前半生费尽心思将自己练成一个混蛋,
后半生又费尽心思研究自己为什么是一个混蛋。
关于公私嘛,正应了秦局长那句话:
雅士酷爱苏东坡,俗人更喜东坡肉。
你我俗人,何必较真?”
熊大炮大笑:
“老曹这话痛快,谁说不是这个理?
在我民国,严办小盗的人,多是逼良为盗的大盗。
重惩赌徒的人,多是导良事赌的赌魁。
严办烟贩的人,多是诱良大吸的大贩。
席上之人,皆我同道,换背抓痒应为准则。
以后有事好商量,买猪就不会买到羊。”
熊大炮此话一出,席上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大家推杯把盏,谈笑风生,一时不分彼此,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