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局长劝曹友贵当心钟大棒,狼卧家门口,不能看家,却易伤主。
曹友贵说:
“对此人曹某是胸口前额装电灯,心明眼亮着。
不忠之人犹如朽木,当柴烧也只是冒点黑烟。
钟大棒杀人强盗装善人,笑里藏刀可怕得很,
对他我可不会学东郭先生救狼,心慈手软的。”
秦局长说:
“钟大棒和熊大炮眉来眼去不是一天两天了,卑职怕他有一分妄念,
就会受一分迷惑,熊大炮给他一壶醋的赏钱,他笑逐颜开就如娃娃见了娘,
对知事的知遇之恩却不放在眼里,阳奉阴违是早晚的事。”
曹友贵叹道:
“可惜犬子无能之辈,一天到晚喷云吐雾,为人不尽人事,为官不只官事,
只顾自个儿快活,为他爹看个人都看不住。
都怪曹某训子无方子不肖,治家无术家不齐,一生勤勉,尽付东流。”
秦局长说:
“老官长错了,别看二少爷一杆烟枪不离手,表面上鸡毛打鼓,
看似无声无息,但卑职认为二少爷深藏不露,日后必成大器。”
曹友贵说:
“此话怎讲?你有何证据?”
秦局长说:
“二少爷为人仗义疏财,他有烟抽必让部下共享,
不经意间,保安团的兵被他搞成双枪将。
保安团的军饷由他发放,他给官兵发饷一半大洋一半烟土。
说是平时熏一口,心里头踏实不乱招事儿,
保安团都说二少爷是好好先生呢。”
曹友贵说:
“二少爷和钟大棒相比,保安团的人跟谁亲近?”
秦局长说:
“保安团的人即使不跟二少爷亲近,他们也要跟烟土亲近。
大烟上瘾后,跟饭和盐一样离不开,士兵不吃饭不行,不抽烟不行。
每次打仗前,二少爷让他们过足了瘾,打仗就特别疯。
如果战斗正在进行中,他们晓得不打完就抽不上烟,往往会拼命地打。
几次剿匪保安团功不可没,熊大炮开始有意拉扰钟大棒,
主要是看中保安团的战斗力。”
曹友贵说:
“你这样一讲,我儿真是一把利剑藏袖筒,外不露锋芒,
难得做事当近,眼光要远啊。”
秦局长说:
“那个说不是呢?对普通人来说,一分嗜好损一分事业,
二少爷却一分嗜好助一分事业,大智成于暗,大勇成于柔,
用哄小儿吃药用甜物诱导法,把保安团实际掌握在自己手中。”
曹友贵说:
“无学问的经验,比那无经验的学问有用得多,孺子可教,我心甚慰。”
秦局长说:
“二少爷虽足智多谋,但钟大棒不得不防,老鼠拱墙,家贼难防。”
曹友贵说:
“哼,稗子本来是杂种,无家贼引不来外鬼!
他碰到曹某,就是蚱蜢碰上鸡,劫数难逃。
你和犬子过从甚密,当提醒他利可分让,权当紧攥,
利不让之人则争,权不攥之人则乱。
对钟大棒,你要暗中给我盯紧了。”
秦局长点头称是,他见主子已存除钟之意,他要做的就是寻机借刀杀人。
熊大炮心血来潮,召开军事会议,欲剿巨匪“老弯”,钟大棒和曹二少爷应邀列席。
对“老弯”大家都不陌生,他兵强马壮,横行龙安和绵州数县,抱“童子”,拉“肥猪”,抢掠杀戮,为非作歹,百姓怨声载道。
老弯自恃狗多不怕狼,最近还对熊大炮的补充团下过手。
补充团换防,老弯设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夺得大量枪支弹药和辎重。
龙安和绵州都属熊大炮防区,熊大炮数次派人上山招抚老弯,老弯说:
“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军阀喝人血,骗我老弯带兄弟伙下山,
给他熊大炮充当炮灰,门都没有!”
老弯还让人刀断信使一指,叫板熊大炮。
老弯本姓龚,蜀民诙谐幽默,叫人不喜正面叫姓,好用其音相近或相关联的字来代替。
如朱姓,“朱”与“猪”同音,猪好用嘴拱泥,于是唤姓朱的为“老拱”。
姓刘的,刘、流同音,而流水是顺着江河向东流,于是唤姓刘的为“老顺”。
姓余的,余、鱼音近,鱼在水里不断摆尾,姓余的就成为了“老摆”。
姓邓的,邓、炖音同,炖者煨也,于是喊成“老威”……
这种习惯,也有人说是从前绿林豪杰为防官府搜捕,故意用谐音串意隐姓埋名。
龚姓是如何叫成“老弯”的呢?龚、弓同音,弓是弯的,于是唤为“老弯”。
土匪老弯,名字不详,龙安石泉人氏,从小膂力过人,粗鲁失教,喜打斗,横行乡闾无人能敌。
一天老弯无钱沽酒,见一百姓家中有牛,心生盗意。
待到天晚,老弯前去盗牛,他牵牛出圈,大呼“你家牛我骑走了!”
主人家多人持械赶来,老弯倒骑牛背,手中短刀猛刺牛腚,牛负痛奔跑,众人眼睁睁看着老弯将牛盗走。
主人家不得己报官,一把总带兵前去拘捕。
老弯正在茶铺喝茶,他见官兵堵住去路,大吼一声抓起两根板凳,挥舞如飞,向围捕他的官兵打来。
官兵不是对手,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纷纷后退。
老弯趁势把板凳向把总砸去,把总调头就跑,属下也跟着逃。
自此以后,石泉的流氓无赖,便推老弯为首,呼朋引类,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扰袭龙绵三县。
官府数次清剿,都被老弯窜扰遁走。
民国初立,老弯归附招讨军,任混成旅旅长。
但他野性难驯,就抚后焚掠如故,省府督军震怒,令驻军诱擒老弯正法。
老弯知悉复反,重新入林为匪,一心一意当起自己的“土皇帝”。
老弯嗜血成性,民愤极大,听说熊大炮准备派兵围剿,沈德吾等民团自发向熊大炮请战,愿助官兵一臂之力,一举剿灭老弯匪股。
熊大炮大喜,再次召开剿匪会议,特邀沈德吾等民团头目列席。
熊大炮说:
“匪首老弯,聚匪两三千余人,盘诘行旅,杀人越货,尸塞山谷,人怨天怒。
今熊某奉省府电谕剿匪清乡,望诸位全力以赴,捉雀也用擒虎力,
务必一战功成,永绝后患,下面请田参谋长布置战斗任务。”
田参谋长出列,用棍子指着地图说:
“据我部尖兵侦察,老弯匪部主力扎营魏城玉珠山、圣泉山和南瓜寨一带,
广建碉卡,恃险驻守。
我部一团从土门垭、黑虎寨、高观寺正面佯攻,
钟团长率保安团从匪部左翼圣泉山攻击,
沈团长率民团从匪部右翼南瓜寨攻击,
我部二团从玉珠山背后攻击,三团作为预备队,
乘压其后,杀一匪,即少一匪,灭一路,即清一路。”
沈德吾说:
“老弯匪部劫掠村镇,剽窃民财,骚扰地方,四境不宁。
扑灭此匪,我等夙愿。
我民团装备差了点,但士气高涨,人人欲擒此贼生啖其肉。
沈某素知老弯匪部一人受挫,共力复仇,悍不畏死,极为难缠,
非疲兵烟勇可挡,望熊将军三思。”
熊大炮知沈德吾等忧虑保安团的烟枪兵,他笑道:
“沈团长多虑了,我部为困匪保民,已于各大村镇劝民修筑土堡,环以深沟,
匪来交替守卫,匪去乘暇耕作,如此以逸待劳,贼匪所至,
野无可掠,夜无可栖,败无可胁,匪势已颓。
钟团长带兵有方,别看他的兵平时蔫头耷脑,可枪声一响,人人奋勇争先。”
钟大棒说:
“都是将军耳提面命,教导有方!
卑职遇匪,牢记将军之嘱,一日放贼,十年不安,既打狼就不怕狼来咬。”
沈德吾笑道:
“我忘了钟团长是深知匪性的,这贼和人一样,心不同,
就像狼和狗一样,嘴不同。
钟团长知贼识人,知狼识狗,一剿土匪,土匪就王八吃西瓜,
滚的滚,爬的爬,老夫倒要多多请教。”
钟大棒说:
“匪性就是脸皮厚心子黑,剿匪是官府一大要事,剿匪要奏效,
毒疮当用毒药治,你得比他狠。
所以俗话说,富人心狠,官家心毒,
又说见官如见虎,官府赛豺狼,就是这个理。”
沈德吾冷笑道:
“在钟团长眼里,在座的各位和土匪,都是一窝山猴都姓孙?
我们去剿老弯,岂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钟大棒说:
“沈团长曲解我老钟的意思了,官和匪,就如财主和光棍,
财主说穷话,光棍说熊话,说的都是反话嘛。
你看民国做官的都认为自己是苦人,干的是苦差事,
说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
但现今的人有几人不削尖脑袋往衙门里钻?
因为做官其实是件快活事,官职高一步,
势力大一步,快活多一分。
而且官做得愈大,愈可以自由行动,愈可以不负责任。”
钟大棒这番话引起沈德吾的共鸣,他赞许道:
“钟团长是愈活愈明白了,以前做官做到一个大将军,也不敢为所欲为。
民国了,升到一个小旅长,大可以宣布独立,
政府可以不遵,责任可以不负,民意可以玩弄。
事成是自己的功劳,于是据扰一方,独霸称尊;
事败推民众主使,向外洋一跑开眼界去了。”
熊大炮听得不顺耳,正欲发作,另一民团头儿冒出一句:
“这样的结果,是宣誓不如诅咒!我们出征剿匪前,应把宣誓改诅咒。”
田参谋长好奇地问:
“此话怎讲?”
那人侃侃而谈道:
“自我民国立国,宣誓就成了官吏就职的应时当令,
有此一举就是奉公,无此一举就算犯私。
甚至反叛过政府的草莽枭雄就职,也必须宣誓,才算名正言顺。
但许多贪官污吏以及叛逆之徒,虽立过‘廉明尽职,服从政府’,
并不能防止其违法**,他们之所以敢违背誓言,是因为他们的宣誓,
仅是给别人听,并未向自己心里去,只是将誓词当作一种虚伪的仪式,
并未认为是一种最庄严的契约。
若让他们在就职之日,仿照前人,对天发誓说:
青天在上,黄土在下,我若违背此誓,叫我世世代代养儿做贼,养女为娼。
这样他们就不会认假不认真,或重言论不重事实了。”
沈德吾笑道:
“说到赌咒,我这里有个笑话:
一人娶了一妻一妾,某天晚上想到小老婆那里睡觉,
对大老婆谎称他要上厕所,去去就来。
大老婆知夫心思,一个劲儿不许。
这人就赌咒说若他到小老婆那里他就变做狗。
大老婆还不放心,用根长绳系在那人脚踝上,然后放他出去。
那人出门后,灵机一动,解下绳子拴在自家看家狗脚上,径奔小老婆卧房。
大老婆见那人出了很久还没回来,就开始收长绳,收绳收到床边。
她起身一摸,摸到一条狗,乃大骇叫道:
‘这死乌龟,我还道是骗我,却原来倒罚了真咒!’”
众人哈哈大笑,曹二少爷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说:
“各位说千道万,都没讲在中心眼儿上。
我听人说,世间事分两种,一种是做得说不得,一种是说得做不得。
比如两口子居室之事,尽管做,但拿到大庭广众中来说,就成笑话。
又如两哥们粗话相戏,骂人的妈或妹,听者不甚以为怪,
说者若认真实现,就大以为怪了。
我认为土匪和官府做事的区别在于:
做得说不得的事,土匪是做了就要说,官府是光做不说;
说得做不得的事,土匪是说了就要做,官府是说了再说不见行动。”
沈德吾说:
“曹参谋长此话很有趣,在你眼里土匪做事比官府磊落?”
曹二少爷说:
“面厚心黑,人皆有之,只不过官府的厚黑上涂了胭脂抹了粉。
龙安名士彭明章,辛亥年省城兵变时临危出任治安总监,
当时省城秩序混乱,乱如一锅沸粥。
彭明章效法一个大土匪,捉住扰乱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
也模仿这人笔调,连书斩斩斩,大得省城市民欢迎,
男女老幼提及彭明章总监,颂德不已。后来……”
沈德吾打断曹二少爷说:
“你讲的大土匪是张献忠吧?彭先生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
你岂能将他和张匪相提并论?”
曹二少爷说:
“张献忠杀人是匪,老彭杀人成英雄,其实都是野蛮行径。
你的彭先生在省城秩序稍定,报上发文宣称‘今后当行开明专制’,
却引来物议沸腾,报章上指责他,
省议会也纠举他‘而今是共和时代,岂能再用专制手段!’
老彭一不小心抖掉专制上的脂粉,他的同伙都跳出来指责,
是他心黑面不够厚的结果。”
曹二少爷语出惊人,钟大棒说:
“兄弟在山上时,曹参谋长就为兄弟指出,楚汉之争,项羽失败刘邦得天下,
是因项羽心不及刘邦黑,脸不及刘邦厚,
以致韩信讲项羽‘妇人之仁,匹夫之勇’。
兄弟恍然大悟,认为韩信也是失败之人,他能受胯下之辱,
脸皮够厚,但他心不够黑,终归失败;
又如范增能设鸿门宴,心也够黑,但脸皮不厚,动辄生气,最终送命。
只有司马懿厚黑兼全,最终笑到最后。”
沈德吾笑道:
“曹二少爷家学渊博,衣钵真传,彰彰可考!
钟团长也不错,厚黑一学,脱胎换骨。”
钟大棒笑道:
“哪里,哪里,座中各位无师自通,小弟是小巫见大巫。”
熊大炮大怒,掏出佩枪桌上一放,沉着一张脸说:
“熊某召集尔等开会,剿匪议题分明,发言应有秩序,献策应有效果。
好好一个军事会议,吵成一个猪儿坝市场,成何体统?
格老子,丑话说在前,此次剿匪作战不力者,莫怪老子不客气!”
田参谋长建议:
“老弯匪部狡猾多变,匪帮每至一村,先把青壮年逼令入伙,
遇官兵则令当先,贼匪随后接应;
主先者被剿,贼匪马上逃窜老巢。
贼匪老巢崇山峻岭,处处有险可恃。
我部先前择隘堵御,贼匪又向无兵处滋扰,致有战之地无兵,有兵之地无匪,
或有匪过而兵未到,兵到而匪已去,东剿西窜,南击北逃,我部劳而无功。
今集数路友军布下铁桶阵围剿,贵在精诚团结,
既然沈团长等友军认为诅咒有效,各位就一起诅咒发个毒愿也好。”
钟大棒说:
“国军不是狐狸和狗拜把子,非狐群狗党的乌合之众,
搞诅咒之类的封建迷信不可取,还是宣誓的好。”
熊大炮大手一挥说:
“虚头巴脑的东西,熊某一律不搞,只认军法。
军法无情,尔等谨遵,不要瞎子喝米汤,稀里糊涂犯在熊某手上,
埋怨熊某雷公打豆腐,专拣软的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