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章确实出门去了,他到绵州富乐山下的渔父村,拜访故友郭文龙。
彭郭两家相隔百二里,郭文龙却是彭明章在日本结识的。
两人留学日本同住一公寓,彭明章住楼上,郭文龙住楼下。
一天夜里,彭明章尿急梦醒,天寒地冻不想起床就憋着。
最后他实在憋不住,离开热被窝来不及去公寓尽头的公用厕所,便忙不迭地从窗口往外撒尿。
此时楼下的郭文龙夜读正酣,突然一股尿水如瀑布飞溅而下,不禁高声怒骂。
彭明章年少气盛,不甘示弱还之以骂。
这不骂不相识,熟悉的乡音方言,让两人互问乡籍,后成莫逆之交。
心高气傲的彭明章折节称弟,不全因郭文龙学问高深,还有他的针灸奇技。
一次彭明章牙疼得厉害,吃药不见效,郭文龙得知后,愿用针灸替他一治。
彭明章病急乱投医,半信半疑让郭文龙姑且一试。
郭文龙取出几根长长银针,在彭明章的合谷穴、下关穴和颊车穴等处轻轻鼓捣一番,彭明章顿觉痛去身轻。
彭明章好奇追问郭文龙从哪里学的神技,郭文龙笑说:
“龙安、绵州同饮涪江水,你可听说过涪翁?”
彭明章说:
“当然听说过,我们那里民间传说在西汉末年,
一白发老者为避王莽之乱,隐居富乐山下涪江边渔父村。
老者沉默寡言,天气晴好则垂钓涪江,人们不知他姓名,呼他为涪翁。
涪翁精通医学针术,人们得病求助于他,他不论贵贱,有求必应,
立下针石,手到病除,且不图任何报酬。
人们爱戴他,他的隐居地,山称涪翁山,堰称涪翁堰,村称涪翁村。”
郭文龙说:
“乡贤轶事,你知道的还比较多,那你知道这位隐世高人的徒弟吗?”
彭明章说:
“听说涪翁的弟子叫程高,也是一位隐世高人,苦寻涪翁多年拜为师,
得授涪翁《针经》和《诊脉法》,可惜两者均已失传。”
郭文龙笑着点头,彭明章忽然若有所悟,盯着郭文龙的眼睛说:
“我想起**帝时一位太医,也许和阁下大有关联。”
郭文龙说:
“哪位太医?你且讲来听听。”
彭明章说:
“这位医者有方诊六征之技,阴阳不测之术,和帝闻之,欲测其诊脉之术。
帝令人寻一少年男子,腕细肤腻若女子,
杂处众女于帷帐中,伸出纤腕令医者把脉诊病。
医者诊脉后道:‘左阴右阳,脉有男女,状若异人,臣疑其故。’
帝赞其技,又闻其仁爱不矜,虽贫贱厮养,必尽其心力,
而医治贵人,疗效不甚达意。
帝遣一富贵患者,乔装贫寒,换居陋室,请医者诊疗,竟一针而愈。”
郭文龙笑着接话道:
“帝诏问其故,医者答曰:
医之为言意也,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
毫芒即乖,神存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碍言也。
夫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慑以承之,其为疗也,有四难焉。
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
骨节不强,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
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加以裁慎之志,
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此其所为不愈也!”
彭明章说:
“帝善其对,让这位太医终老宫中。
太医姓郭名玉,是涪翁再传弟子,阁下姓郭,
家住富乐山下涪江岸边渔父村,难道仅是巧合?”
郭文龙大笑:
“往上追溯千余年,这位太医确是郭家先祖,可惜我这不肖子孙,
医学针术仅略懂皮毛,惭愧的很!”
彭明章说:
“郭兄弃祖传医学,不远**东渡日本,主攻数学、物理及化学诸科,
每日三点一线往返于宿舍——课实验室,像磁铁一样吸收着知识,
为的是什么?”
郭文龙说:“你说说,我为的是什么?”
彭明章说:“小弟认为郭兄的医者仁心在作怪。”
郭文龙说:“此话怎讲?”
彭明章说:
“中医讲究‘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
就是说医术最高明者,并不擅长治病,而是能够预防疾病。
郭兄一定是感于大清虽幅员辽阔,却没有先进的科学技术。
清室还不顾时势,不求进取安于现状,
被强力排斥在世界体系之外,而孤立无依。
郭兄认为我国之病,需先进的科学技术来拯救,你想作一巨匠大医。”
郭文龙喟然长叹:
“老弟何尝无此心?大好河山多恙,任人肆意宰割,真应前人之叹:
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顾炎武先生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扪心自问,我辈岂敢懈怠?”
郭文龙后来又去英国深造,彭明章去了法德游学,一别多年,未曾谋面。
彭明章近闻郭文龙回到家乡,说服绵州知事驱逐三官庙不法僧人,以庙产为学,创建了子云学堂,自兼校长,提倡新学。
学堂校规严谨,教学起点颇高,教师精心授业,高中分文理班。
理科设有微积分和高等数学,文科除学习先秦诸子和楚辞,还学英文。
郭校长要求学生勤勉做人,有才可恃;问心做事,忠厚可依。
故友来访,郭校长喜之不胜,煮茗相待,促膝长谈。
彭明章说:
“郭兄东洋一别,多年音讯不通,弟回国后,
历经数次剧烈政局变化,挂念兄长之心终日无减。”
郭校长说:
“多谢贤弟挂念,愚兄何尝不是?
从晚清到民国,一场场闹剧走马灯似的轮流上演。
军阀混战,民疲国惫,政局日显荒诞,人心愈加灰凉。
即使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偏见。”
彭明章说:
“是啊,过往浩浩,前路渺渺。
我们曾一腔热血将目光投向美欧的角落、东洋的深处,
乃至旧传统的源头,试图为国家找到新世界的入口。
可无量头颅无量血,共和革命是假的!”
郭校长说: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但又是一个孕育着微茫的希望、
新的生机乃至前所未有的世界谱系的时代。
西人有种说法,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彭明章说:
“听说郭兄曾在福建漳州佐助陈将军,让漳州道路拓宽,
新屋建设不少,街道清洁,治安良好。
随着公园、公共菜市场、屠宰场、河堤及漳厦公路等市政工程完工,
连美国领事都在报纸上赞叹:
陈氏施行了各种市政改革,他用的手段,近乎革命,
但时效极佳,结果百姓都感到满意。”
郭校长说:
“惭愧的很,愚兄在漳州,严格地说是在追随刘师复先生的弟子梁先生。
刘老先生先在广州组织一个晦鸣学舍,以‘三无、二各’为宗旨:
提倡无政府、无Zong教、无家庭,各尽所能,各取所需。
幻想在财产公有的前提下,这个社会老有所养,
幼有所依,人际间以互助合作为纽带。
没有战争、掠夺、压迫和剥削,四海恍若一家,
类似《礼记·大同书》里的美好人间。”
彭明章说:
“刘老先生为践行‘安那琪’主义,不食肉,不饮酒,不吸烟,
不用仆役,不坐人力车舆、不赌博、不入政党。
他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身体力行,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呕血以死喔。”
郭校长说:
“刘先生倡导的社会革命,促进世界大同,是认为今天下平民生活之幸福,
已悉数被夺于强权,而自陷于痛苦和秽辱不可名状之境,推其原故,
实社会组织之不善有以致之。
欲救其弊,必从根本上实行世界革命,破除社会一切强权。
该主张契合了愚兄的社会理想,就和刘老先生的弟子梁先生,
一道参与了漳州新政。”
彭明章说:
“彰州新政可了不得,全国第一座钢筋水泥桥梁、第一条四车道石板马路、
第一个现代公园、第一片城乡公路网,连同贫民工艺厂、
博通公司等实业实体,烘托出一个进步神速的新彰州。
公园入口处竖立的大石碑上,篆刻的八个大字‘博爱、自由、平等、互助’,
照亮了许多中国人的心,可惜好景不长,随着陈将军下野,
一切烟消云散,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良的必要条件。”
郭校长说:
“愚兄不甘心,彰州新政小有成效,自以为找到了安那琪的入口,
又随梁先生到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运动,推行一乡一校新政,
禁绝私塾,改而设立师范学校、普通中学到工读学校、平民夜校、
妇女家政讲习所在内的门类齐全的学堂,成效斐然。
当时《民国时报》专门报道:以青溪一邑,本年增国民学校四十七所,
高学小学小学以及乙种农业校五所,添办工读学校一所,
女子师范讲习所、女子工读学校各一所,又设立半夜学校九十余所,
学生数较之前增加三倍有余。”
彭明章说:
“据小弟所知,梁先生为当代大儒,一直认为西方的革命手段,
非但不能创造新中国,反而破坏原本**的中国社会。
他主导的乡村建设运动,小弟愿闻其详。”
郭校长说:
“梁先生选择的邹平县,地理位置离省城较近,交通方便,
人口不太多,没有大地主,阶级悬殊不大。
他先从教育入手,试办了近百所乡农学校培训学员,从乡村建设理论、
农村经济、军事训练、精神陶冶,到农业知识、医药卫生全有。
经过培训的学员,又被派往乡农学校,负责对农民民众的教育工作。
随后梁先生又将原有区乡及区长乡约全部取消,统一划分为十多个乡,
在乡设乡学,在村设村学,除去一切强制手段、官僚作风。
一切行政倡议,不能急切,必须从平淡入手,通过村学乡学之中的日常功课,
如识字、唱歌等发挥作用,直正做到社会学校化,
以此来消除农民与管理者之间的对立,达到自我管理的目的。”
彭明章说:
“有人认为梁先生的乡村建设,不过借鉴了宋代大儒吕和叔的《吕氏乡约》,在此基础上扩充改造,期望在农村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形式,
和新的农村礼俗,属新瓶装旧酒,郭兄作为亲历者,如何看待这个说法?”
郭校长说:
“梁先生虽主张恢复儒家传统,但不是对古代农村社会的简单重复,
他对西方文化也颇多借鉴,认为当前中国最缺乏的就是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
团体组织是把分散谋生的农民组织起来,从美国引进高产优质的‘脱立斯长绒棉’,统一进行技术指导、收购、扎花、打包,直接供给青岛、烟台等地的大型纺纱厂,并向外国出口。
这样不仅提高了棉花的产量和质量,而且避免了商人的中间盘剥,给邹平农民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彭明章说:
“国家有恙,我辈岂肯以病号自居?无不在探求新的转机和新的生存形态,
如你我这样去过国外受过西式教育的人不算少,
把国外的和中国的、古代的和现代的各种政治观点搅拌拼集成一个大杂烩,
却始终理不清一个头绪,游离于现实之外,不能契合中国目前的现实。
漳州和邹平经验就显得弥足珍贵,郭兄何不在绵州或龙安一试?”
郭校长摇摇头说:
“在鲁我上书主政者,言一国的强盛,不在人口繁多,
而在于人人都是有人的资格,建议在鲁严格试行一夫一妻制,优生优育,
每对夫妻生育孩子不得超过三个,超过受罚。
这条建议却触怒了众多高官,他们妻妾成群,儿女成堆,笑我是神经病,
砍掉梁先生的乡村建设经费,我愧对梁先生,就辞职归乡。”
彭明章说:
“郭兄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梁先生倚畀甚殷。
兄长负气回乡,定有难言之隐。”
郭校长说:
“梁先生的社会实验示范区,其实是在各种猜忌和不满中进行的,
反对声接踵而来。
崇尚西方政治和经济发展模式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相信西化即现代化,
现代化即工业化,认为梁先生由农业发展工业,
由乡村救济城市的思路完全违背了世界发展的大潮,难以走通;
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经济学家则指责梁先生忽视乡村内部阶级斗争,
试图在农村内部构建一种整体改善和进步的想法,显然是空中楼阁。
这些还不是致命的冲击,鲁府主政者把示范区当作自己的政治作秀,
反对者视梁先生为某某人的政客,借我上书建议,
砍掉实验经费来为难梁先生。”
彭明章说:
“依靠地方军阀或摸金政客的社会实践,最后不是空中楼阁,就是一地鸡毛。
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成本最小而效果显著的社会改良模式,容许一些动员社会、
集结民间的社会模式,进入他们的视野的模式,不是他们的理想,
而是以之为政的工具,哪里会寻求什么政治的深度改革?”
郭校长说:
“清王朝解体,民国成立经年,军阀各立山头,有志者所谓社会试验深度,
依附在主政军阀的喜好上,力不从心者居多。
这有点像满清末帝剪自己头上的**,他听洋顾问庄士敦讲**不好,
想剪掉自己脑后的猪尾巴,可哪是他想剪就剪得成的,直到民国九年,
他不顾众人的劝阻,亲自把**给剪了,然后请个理发师来,理了个学生头。”
彭明章笑道:
“他还是很想改变自己的,学英文取名亨利,
为骑自行车,锯掉宫里许多门槛,写新诗:
灯闪着,风吹着,蟋蟀叫着,我坐在床上看书。
月亮出了,风息了,我应在院中唱歌。
他赏人的匾额或对联,先由师傅拟好词句,再由匠役按笔画用针刺成小孔,
撒上白粉,白粉漏在另一张纸上,他照白粉字形描写,即为‘御笔’,
这和当今种种社会改良实验,有异曲同工之效。”
郭校长自嘲道:
“明人志明和尚有诗:
猫儿**猫**,听它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愚兄阅读的是国外的书,埋头研究的是民众对之毫无兴趣的事物,
能在课堂和报刊上滔滔不绝地雄辩,让别人认为自己卓有才华,
其实自己甚至不能真正了解中国山村里的人们究竟需要什么。
跟着梁先生学了几声不伦不类的‘猫**’,真像人们讽刺那样,
一个面饼,拿去国外炸一炸,回来变成蓬松硕大的油条了。”
彭明章说:
“兄长的伤感,更让小弟无地自容。
冷眼荣枯可成泪,霜染双鬓难从容。
富乐山色堪悦目,已无肝胆对江山。”
郭校长说:
“你可以不关心政治,但政治总会来关心你,除了改造政治,
哪里还有路可寻?愚兄回乡后,有人对我说,专心著书是上策,
教授育人是中策,办报呼吁为下策。
我选择了中策,吾辈韶光逝矣,何不将热心和经验惠及来者?
贤弟可来子云,助愚兄一臂之力。”
彭明章心中一动,答应回龙安与家人商议后即相告,郭校长说他虚位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