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会在书房里已经到达破防边缘的赵贞吉。
李青云快步行走,终于在房间里找到了正在收拾行李的海瑞。
来时身无长物,要走收拾起来也快。
李青云立马拦住他。
“刚峰兄,先别收拾,可否听我一言。”
海瑞利落地放下行李:“你不来,我也会找你问完话再走。”
李青云:“你为何不等谭纶来了之后再走。”
海瑞:“他劝不住我,也拦不住我。”
“况且,海某也不想让子理兄难做,我如此顶撞赵贞吉,落他面子,子理又出于什么理由留住我。落个相看两相厌的下场,不如不留。”
谁说你海瑞情商低啊,只是有些时候在大是大非面前,顾不得情商罢了。
“刚峰兄若是真递了辞呈,一走了之,淳安建德的百姓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我能让赵贞吉不要惦记着百姓那点生丝吗,郑泌昌何茂才都倒了,我看他们也都不需要我了,我此时也正好。”
海瑞看着李青云:“浙江还有你,还有谭子理,还有……赵贞吉,如今情况也不比之前,严党如今夹着尾巴不敢作恶,只希望那个高高在上的巡抚大人能多体谅一下底下的百姓。”
“母老女幼,家里那几亩薄田也该回去种些稻子了。”
李青云默然:“若是如此,我也不多劝了,昨日家中仆人传来家书,海夫人怀孕了。”
海瑞目光一喜,心知这个消息会让母亲多么高兴。
但他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情感,将话题带回到开始:“这几日我见玄卿不说,也就没问,如今我要走了,你还不为我解惑吗?”
李青云当然知道海瑞想知道的是什么。
他说道:“你可是疑惑我为何从审案开始,就一直袒护杨金水,尽量减轻他身上的罪责,我为何要勾结上织造局,接手沈一石的家产,为何我要以如此行事介入此事。”
海瑞:“我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放过杨金水,玄卿你是毁堤淹田亲身经历人,你难道会不知道郑泌昌何茂才表面上是首恶,其实也只是和徐蒋两个千户一样,听命行事的人。”
“织造局的杨金水,北京城的严世蕃,才是真正的首恶。”
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紫禁城里的家国不分……李青云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李青云:“我又何尝不想诛首恶,只是我心知大事难违。”
“严世蕃是决计倒不了的,刚峰兄,胡部堂还在前线打仗。”
海瑞问道:“与胡部堂何干?”
李青云:“清流想倒严,就必须先过胡部堂这一关,因为严嵩是胡部堂的恩师,胡部堂又是朝廷柱石,胡部堂在东南一日,严党便一日都不会倒。”
“这么简单的事,大家都想不明白,赵贞吉想不明白,在北京城里的徐阶高拱张居正也想不明白,皇上如果真的想要倒严,就不会让胡部堂再回到浙江。”
“严党在朝中盘根错节,经营做大十余年,这样一股势力,皇上不开口,就谁也倒不了。”
“至于杨金水,他罪恶多端,罄竹难书,但他始终是为了皇上办事,若是还有用,只要杨金水还有一点用处,皇上有的是理由袒护他。”
“私自转卖沈一石家产,这算什么大事,皇上一道圣旨,沈一石个人家产在法理上变成了织造局所有。”
“况且杨金水死不得,为了浙江,为了百姓,我需要他活着。”
李青云看着海瑞,情绪有些激动了。
“我需要通过他,拿到圣旨赋予我的权力。”
“你懂吗,刚峰兄,我需要这种权力,一个知县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两个在淳安建德,每天没日没夜下乡下田,监督吏役办事。”
“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百姓。但是就这样一件事,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也让各地衙门处处为难我们。”
“从淳安县的时候我就在等,我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手握上谕,节制浙江的机会。”
“刚峰兄你不追逐权势,当一县之父母官能为朝廷百姓做事就够了。相同,我不觉得做一个知县有什么不好,但现在有了上谕,对我而言,对我想要做的事而言,更加的海阔天空。”
海瑞听完沉默了许久。
他忽地明白了李青云所想,这也是他之前所言,器与道的区别。
大道难行,先以器利民。
“望玄卿掌权得势,不忘初心即可。”
李青云言辞诚恳:“刚峰兄所图,又何止一个严党,一个严党倒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严党出来,天下大弊不革,官吏风气不清,到头来只是一个修修补补的裱糊匠。但眼下,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实在难办。”
总不能明说嘉靖不是一个好东西。
李青云干脆变过话题:“吏治之风,只能是勉为其难,先忙活眼前事罢了。”
抓贪官,打击贪腐谁不想啊,如果大明朝的官员再多几百个,几十个也行,像你海瑞这样的人,我又何必耍些阴谋诡计,攀权附势呢。
“鄢懋卿巡盐,罗龙文下江南,严党的反击如同疾风骤雨,刚峰兄就算是不呆在杭州了,也不要轻易辞官。”
“赵贞吉那边我去压着公文,你回建德照顾好妻女老小,也与我照应一番,莫要再谈辞呈一事,可行。”
“刚峰兄,你我共患难一场,可否帮我一场。”
说完,李青云弯腰拱手。
海瑞:“我倒也看错你了,你与那谭子理一般,不当人子。”
如此说法,那便是答应了。
海瑞马上要走,李青云又说道:“再过不久海老夫人就要过寿了,若是有时间,我带着谭子理一起去庆祝一番。”
“莫误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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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海瑞后,李青云也不在巡抚衙门多加逗留,转身去了织造局。
赵贞吉有内阁廷寄,杨金水那边多半也收到了司礼监的消息。
有很多事是不能在圣旨上讲的,这些细节又不能光靠听旨的官员领会。
私发的廷寄成了方便的法子。
笼罩在江南织造局的阴影在煌煌圣谕的照耀下烟消云散。
杨金水悬着的心放下,一改前几日的邋遢,将全身上下好一顿收拾,打扮的精神焕发,来接见李青云。
杨金水:“你这人果真伶俐,老祖宗确实给我捎了其他话。”
“谈正事之前还是要恭喜一下杨公公,迈过这道槛,以后便是海阔天空了。”
杨金水笑道:“李知县,不,李提举的场面话可比那些清流的人说的要好听。”
“眼下你和咱家也是系在一根绳上的人,咱家海阔天空,你也能青云直上。”
说到这里,杨金水眼里突然有些伤感:“要不还是说,你们这些有父母的人取得名字好听,好一个青云直上,咱家无父无母,这半条身子都是皇上的,李知县可是让我羡慕的紧。”
都是奥斯卡啊……李青云想到。
李提举,感觉没有知县叫起来好听,但品级上却是比知县要高出几级。
浙江市舶司设于洪武三年。明代官制,各省市舶司置提举一员、副提举二员。
历来提举的职位的职责是掌海外诸番朝贡、市易之事。
嘉靖八年三月,明朝改革市舶司管理体制。市舶提举大权旁落,内臣提督市舶逐渐常态化。
浙江市舶司在嘉靖二十七年发出“浙江市舶提举司给牌”一文,明确指出浙江巡抚成为市舶司的最高主管官员。
由此,市舶司提举这一职位的“含权量”一直起起伏伏在变化。
不变的一点是,一直作为附庸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一个职位,负责听话办事。
现在李青云兼任的这个市舶司提举,传统上要听杨金水的,法理上是要听赵贞吉这个浙江巡抚的。
但其实,权力的“含权量”到底是多少,其实根本上是由上位者的需求和在职本人决定的。
上位者是指更上位的人和直属上位的人。嘉靖要求李青云赚钱,自然不吝啬权力,赵贞吉巴不得你努力办事,反正功劳都会有他一份,杨金水就更不用谈。
眼下他还是戴罪之身,李青云刚救他一命,接下来如何办事自然也不会多加干涉。
再加上他手里还有查处浙江贪墨官员的圣旨。
相当于一个钦差的身份。
可以说,只要胡宗宪仗还没打完,浙江贪墨一案没有结案,他在浙江,可以算得上是另类的“四把手”。
“李提举,老祖宗说了,咱家现在就负责盯着你办事,事情怎么办就完全交给你自个儿了。”
“办好了封疆入阁不无可能,办不好,咱家就陪着你共赴黄泉吧。”
李青云拱手:“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我也得拼命。”
杨金水对这些场面话兴趣寥寥:“你现在还是陪审官,身上的差事多的是,但胡宗宪军需的事自然有赵贞吉去管。”
“咱家希望你能顺顺利利办好那五十万匹丝绸的事,把心思放在这里。”
“沈一石和那几个徽商的生丝就快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