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海瑞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
因着他的性格,本来就没交到什么朋友。
此番从杭州回建德,说是为了意气递了辞呈,但满腔的忧忿悲凉几乎无人可以倾诉。
母亲七十大寿,弄不出排场,还连个一起贺寿的人都没有。
这境况已是相当悲苦。
一回来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海瑞的眼眶竟略微有些红了。
“快些进来,莫要客气,与自己家一般。”李青云撸起了袖子,开玩笑地对海瑞说道。
此番插科打诨般的态度让海瑞心头一乐,别的情绪收回心底。
海瑞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倒反天罡,你进我家厨房作甚?”
话说着,脱了鞋,提着牛肉走了进来,与谭纶打了个照面。
海瑞将牛肉递给女儿:“子理兄可是又有要事找我?”
谭纶苦笑道:“专门为老夫人祝寿而来。”
海瑞假装无意问道:“公事如何能走的开了,杭州现在境况如何?”
谭纶:“刚峰何不亲自去看。”
海瑞沉默了一会儿:“不去了,家中妻子怀有身孕,我在建德即可,也有个照应。”
谭纶也不再多言,知道一时半会儿劝不了这个好友,现在也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突然之间有些沉默了,海瑞当即起身要去厨房内帮工。
君子远庖厨,在海瑞这是不存在的。
谭纶觉得尴尬,也跟着进了厨房。
李青云那边正在麻利地处理着鱼,手法之娴熟令两人侧目。
海瑞说话也直接,问道:“玄卿这等家世出身,对庖厨之事居然如此精通?”
李青云肯定不能说,我这是一个单身公务员住单身公寓自己被迫练出来的。
他随口答道:“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自然也不可以家世作为评价,况且,我懂的东西,可远不止这庖厨之道。”
海瑞:“那倒也是,你李玄卿懂的东西确实多。”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李青云顺手接过,扫了两眼,轻笑过后将纸递还回去。
“你海刚峰怎么做起这东西了?”
海瑞:“闲来无事,试试你脑子里那一堆奇奇怪怪的想法,能不能用在治理地方上。”
谭纶有些好奇地拿过那张纸,纸上沾着水,有股鱼腥味。
“今日建德之事……生丝价格几何……案件告破……女婴……河道……”
零零散散的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消息。
谭纶问道:“莫不是邸报?”
“是也不是。”李青云说道。
海瑞接着补充:“此物乃是给百姓所看,其中所记之事,琐细杂碎,但可止流言。”
谭纶诧异:“有此奇效?当真可平定流言?”
李青云一语道破:“怎么可能一张薄纸能平定甚于防川的流言,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小报,乃是他海刚峰所作。”
“若是换一个人,你看有没有这效果。”
谭纶明白过来,一时也兴致缺缺,将薄纸还给海瑞。
海瑞:“还是有些其他用处的,我在试着改变其中内容,比如交给读报之人,从他们那里获得信息,再口口相传到别处去。”
这就是双向信息流通,不过在这时代,作用不小。
李青云如此想着,嘴里说道:“你不在家里处理家务事,就跑去做这东西了?今天可是老夫人七十大寿。”
你个大孝子,母亲生日跑出去做这种事?
海瑞如实说道:“去买二斤牛肉给阿母贺寿,我也就顺便去把今日之小报传出去。”
谭纶提醒道:“玄卿已买到了,如此一来,牛肉竟多出来了。”
“不多不多,一道菜的功夫罢了,难得一天内会有两头牛一齐摔死,咱们让它们在餐桌上好好交流一二。”
此言一出,三人放声大笑。
事实证明,李青云的厨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前提是抛开味精不谈。
虽未大开筵席,也并无酒水,但宾客相宜,热闹尽欢。
海母心里瞧着也高兴,看着儿子的好友,但不久就乏了,借机回房去,留海瑞三人在堂中。
海女也在,李青云塞给她一块芝麻饼,她瞧了眼海瑞,便乐呵地接了过去。
李青云突然心里有些唏嘘。
后世海瑞杀女保名节之事,传的沸沸扬扬,不知多少人难以辨明是非。
但海瑞的思想是崇尚陆王心学,而轻程朱理学的。
试问这样的人,又是如何做得了理学的卫道士?
如此无稽之谈尚且传的沸沸扬扬,流言之可怕,贻害千年。
李青云一阵恍惚,以海瑞的清名都落得这下场。
真不知百年之后,世间可否还记得我,后世之人又该如何评价我。
若不立功绩,怕是连在这个世界留个印记都难。
是夜,李青云与谭纶寄宿于县衙之中。
月色入户,李青云辗转不眠。
海瑞、谭纶亦未寝,相邀步于中庭。
谭纶:“……”
三人在月下院庭中,庭下如积水空明。
李青云:“月色正好,若是有酒,无需对影,亦可成三人。”
海瑞开口,直接打碎刚冒出来的浪漫主义苗头:“你们两个抛下公事,当真只是来我这里赏月?”
“军需之事如何,丝绸之事如何?”
李青云回道:“按部就班,一切稳当进行着。”
谭纶还是不死心:“刚峰真的不与我们回杭州?”
“我回杭州作甚?”
谭纶苦口婆心:“赵中丞并非不讲理之人,大家同属一派,自当和气,如今鄢懋卿罗龙文都直奔浙江而来,严党此番阵仗来势汹汹,你若在杭州,我们相互都还有个照应。”
海瑞:“我与赵中丞并非有道理之辩,只是志趣不合,况且我乃是一介举人,当不得和赵中丞是一派人。”
“那严党呢,严党你又如何应对,你不过一个七品知县,被他们拿住了把柄,我们也是难救。”
海瑞朗声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对我怎样,能给我罗织什么罪名。”
“我海瑞值不值得他们一个莫须有。”
谭纶顿时哑口无言。
无欲则刚的海刚峰当真恐怖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