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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科幻 > 昨日的晴空 > 15 夏日重影

人的一生中到底会有几个夏天?

当时没吃到的菠萝派,后来明理阿姨补做了一份给我,不过现在想来,却觉得当时这几份,被自己所唾弃的少女心思,经过记忆的美化,倒是显得越发纯真可爱起来。

我吃着明理阿姨新做的菠萝派,看到店内拉起的红横幅,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明理糕坊已经到第五个年头了,明理阿姨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执着。

明理阿姨来到这里时才刚刚30出头,从开店到现在,五年间,她从未间断的重复着一件没有回应的事情。

那就是每周的星期五,从店内提前预留出几样不重复的糕点和甜品,包好之后,塞上好多冰袋再裹上厚厚的泡沫纸,最后装进箱子寄向同一个地址。

所以星期五时,明理阿姨总会提前2个小时闭店,她站在台前将早就留好的甜品认真包好,又寄上粉色蝴蝶结,每每这时,她的神情总是带着一种有些恐慌却又满是忧伤的幸福。

是的,是有些恐慌却又满是忧伤的幸福,我不清楚她的忧伤和恐慌因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幸福会和忧伤、恐慌一类的词挂上钩。

可每每明理阿姨打包好一切,站在台前时,她的眼中确乎是溢满幸福和期望的,可恐慌与忧伤也清晰的与这份幸福同在。

台前的第三个抽屉摆满了浅蓝色的信封和信纸,在无数次封箱前,明理阿姨总会抽出一张信纸,挑出一个信封,不知什么原因,总之她从未写过一封信。

她将信纸轻轻的放在桌上,她握着笔,拧着细细的眉,却从未在纸上写下一字,她与自己僵持许久,最后也只是轻轻叹气,又珍重的将信纸和信封重新放回抽屉,扯出蓝色的胶布开始封箱。

那时的我看到,是满心疑惑的无处可说,语文作文是即便不会写,编几句话也可以堪堪凑到字数,信件更是好写,光是开头和结尾的致辞就能一下占据好几行,明理阿姨居然一句也写不出,再不济可以写上收信人名,再加上“见信好”,“展信佳”或是更高级的“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这类客套话,怎么能一个字也写不出呢?

明理阿姨好像总是在等些什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在等的不过是一通电话,以及一个想见的人。

其实方明理这个人看着好像温温柔柔,没什么脾气,可性子属实是倔。整整五年,这件事居然从未间断,即使生病感冒,她也一定要把快递寄出去才休息,所以她那副恐惧而忧伤的幸福也一直持续着。

一次偶然我得知了那位神秘的收件人就住在南京。

南京,一座被古文化浸润,而又被新中国鲜血浸染的城市,一座古朴温和而又让人为之动容落泪的城市。

我一直想去一趟南京,我和明琦早早约好在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一起去南京,而如今,我又多了一件去南京必做的事,去见见这位让明理阿姨魂牵梦萦的神秘人。

生长痛总是后知后觉被人察觉,在剩下的假期里,我去见了外婆,也许只有衰老才能衬托出年轻,我居然已经高出外婆一个头来,时间从未停留,只是人总是后知后觉。

院子有些陈旧了,临近门口时也没有听到熟悉的犬吠,记得从前回来过年时,到半山腰时狗的吠声就已经响了起来,院子里薄薄的雪上也总有一串小狗的脚印。

外婆家养的是一条捡来的黑色土狗,特别能吃,长得膘肥体壮,看家本领一绝,只要有人上坡它就敏锐地吠起来,中气十足,山底下也听的清楚。

这条狗有一个很质朴的名字,豆豆。当初外公捡它回来的时候,外婆还生了好大的气,不过吃喝上却从未亏待过豆豆,外婆老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豆豆是一条有灵性的狗,外婆对它好,在所有人中它也最亲外婆。

每每除夕夜吃大桌饭时,它总一声不吭地悄悄蜷在外婆脚下,外婆假装不经意地给豆豆扔下一只只虾和一块块肉,桌上的我们只相视一笑也假装没发现小老太的行为。

小老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豆豆也跟着走来走去,尾巴还一甩一甩的,小老太在躺椅上休息时,豆豆也躺在椅边打瞌睡,我们打趣说,豆豆真像小老太的尾巴,到哪儿都形影不离。

豆豆很护主,每晚外婆起夜时它总会牢牢跟上,有一回外婆在光溜的冰面上滑了一跤,摔到在那滩河坝上,是豆豆跑回家,一个劲儿的扯外公的裤脚,被踢打也不走,外公这才得以及时发现摔倒的外婆,和二舅一起把外婆背回了家。

老人的骨头变脆了不耐摔,摔了这一下小老太疼了三四个月,期间豆豆像是个护工,帮小老太叼鞋,拖柴,样样争先,每每这时就会有旁人来夸豆豆,说豆豆真是机灵的好狗,不白吃每一口饭。平日里嘴硬的小老太也笑着拍拍豆豆的头,说:“她和我最亲了。”

豆豆皮毛油亮,乡下的土狗好养活啥都能吃,但外婆还老是从自己的饭里匀一口给豆豆。

一年夏天,豆豆怀孕了,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它走不动路,躺在院子里吐着舌头直喘气,外婆心疼的不得了,给李女士打电话说,想让豆豆这次生完别再生了,她看着糟心。

李女士把豆豆接去市里的宠物医院做了绝育,街坊的婶子笑外婆,说乡下的土狗才不值得花那个钱绝育,小老太硬气的说,她的钱想干啥就干啥。

豆豆生完崽瘦了一大圈,脊背上的骨头也摸得硌手,小老太每天换着法子给豆豆加餐,可就是不长肉,小老太又打电话给李女士说,她想要买点吃了能让狗长肉的狗粮。

豆豆生了六只崽子,小老太一声不吭地全送了出去,她说养豆豆一条就够了。外婆坚持每天给豆豆喂几只虾和2颗鸡蛋,再加上新买的狗粮,豆豆总算一天天胖了起来,皮毛也油亮光滑起来。

临近院门时,豆豆的叫声也没再响起来,我大步走上前去抱外婆,问:“婆婆,豆豆哪儿去了?”

外婆搂着着我进门,说:“她出去玩去了,过几天就回来。”豆豆以前也有几次出去几天没回来的情况,第一次的时候我们还以为豆豆误吃了老鼠药,或是被车撞死了,来回找了好久,小老太也哭过了。

可它却毫发无损的在第二天又出现在院子里,趴在躺椅边睡得正香,小老太拿蒲扇重重敲了它的头,这件事就算是翻篇。后面又有两次,可豆豆都有惊无险的回来了,自此,它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去玩个二三天。

吃饭的时候外婆挑拣着猪棒骨,往豆豆的瓷盆里放,李女士开口说:“妈,等它回来吃新的呗。”小老太坚持自己的看法,她认为豆豆每次回来的时间不确定,总之不能让瓷盆空着放在门口。

睡在堂屋里,我想了想,突然开口问李女士:“妈,你觉得豆豆啥时候能回来?”李女士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说:“我不知道,就感觉回来时没听见它叫,我特不习惯。”

李女士忽然翻身下床出了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开门进来,我问她:“妈,你刚干嘛去了?”她说:“我去看你外婆睡着没有。”

我有些疑惑地看她,李女士却压低声音开了口:“死了。”

“什么?”

“豆豆被车撞死了,人家赔了50块,土狗的命又不值钱。”

有一瞬间世界都缄默了,窗外忽然有雷声炸响,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窗户开着一条缝,有雨丝飘在我的脸上,好潮湿。

今年夏季的雨水好像格外的多,我想。

“先别告诉你婆婆,我们准备把豆豆的崽儿,你知道的就那条长得很像豆豆的狗买过来,……”

我有一瞬间的迷茫,我想,外婆怎么会认不出真豆豆和假豆豆。我有些茫然的开口问:“那豆豆被撞死了,她现在在哪儿?”

“埋在后山里了。”

我想问豆豆死了多久,埋了多久,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会不会打湿土里的她,但最后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可怜,这么好的一条狗,当天出去就死了……”李女士自顾自的说,窗外雷声炸响,我爬起来推开窗子,看见摆在院子中央的瓷盆被雨点重重的敲打,瓷盆里的棒骨还浸着雨水。

我飞快的下床,略过李女士的询问,踩上网面运动鞋跑进雨里,雨下得好大,大颗大颗的雨点子往我的身上砸,我端起瓷盆跑进房里,明明才短短的几步路,我却觉得我好像浑身湿透了,心肺脾都便得湿漉漉的了。

李女士翻出来两件干衣服,重重叹了口气,却只说:“你这孩子真是……”

我抹了把额上的水,把瓷盆里的雨水倒进桶里,又把瓷盆放在地上,我换了短袖和短裤,重新爬上床躺下。我问李女士:

“妈,万一外婆认出来了呢?”

李女士说不知道,我又问:“妈,那小狗死了会去哪儿?”李女士说不知道。

雨还在下着,我想,小老太以后起夜没了保护神怎么办,小老太冬天再摔倒怎么办,没人陪小老太去集市又怎么办。

第二天的时候,“豆豆”回来了,确实很像,一样颜色的毛发,相似的身形,小老太敲着瓷盆叫它吃饭,它走了过去,乖顺地蹭着小老太的裤脚,吃了瓷盆留的饭。

众人紧张地盯着外婆,好像是生怕她问些什么,她什么也没问,神色一如平常。

晚上,我起夜的时候,看见外婆不在屋里,而是盖着薄毯,躺在躺椅上,“豆豆”不在椅边躺着,而是乖顺地窝在自己的小窝里,瓷盆依然在院中放着,里面的棒骨也还在,外婆好像是睡着了。

我睡不着,站在后坡上吹凉风,过了一会儿,外婆忽然动了,她睁眼去看躺椅侧边,只有空空的瓦砖。

小老太起身走到狗窝边,去摸“豆豆”的头,摸了一阵,小老太掩面哭了起来,哭声低低的,随着夜半的风声送进我的耳朵。院子里轻轻的抽泣声持续了好长时间,“豆豆”依然睡得正香,不再是那个主人一有声音就甩着尾巴睁眼查看的守护神,小尾巴。

破碎的抽泣声之间,我听见小老太极度哽咽的声音:

“豆豆,你是不是忘记回家的路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教过你的,顺着长长的河坝往东边跑……跑啊跑……等你跑过这片玉米地,翻过小土丘,家……就在你的眼前了。”

小老太的哭声在夜风里断成一节一节,碎成一段一段,可是属于她的小守护神却在我脚下的这片泥土里永久的安睡。

我蹲下身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好让泪水肆意的流,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然后一下下砸进我脚下的土地。

别人分不清,可外婆怎么会认不出豆豆呢?

“豆豆”不再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外婆身后,也不再守着外婆起夜,众人都好似没有发现这明显的变化,依然一口一个“豆豆”叫的亲切。小老太不说,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是。

那一夜的哭声时时响在我的耳边,我盯着小老太,发现她总是不时的抹一把眼角的泪,再喂“豆豆”时,她不在像以前一样絮絮叨叨地讲好多话,只是沉默地看它吃饭,喝水,然后,在假装擦汗时顺便擦掉眼角渗出的泪花。

也许人与人之间有些谎言,就是即使拙劣,即使双方都在努力圆谎,也掩盖不了某些事实。

待了两周,临走的时候,我上前紧紧抱住外婆,趴在她耳边说:“外婆,后山有个放着一块石头的土丘,豆豆在那儿呢。”

小老太的眼圈红了,泪水在浑浊的眼里打转,要落不落的,李女士柔声说:“妈,别哭了,国庆我们还回来。”

小老太说:“我知道,你们走吧,我先回去给豆豆喂饭,她还在等着我呢。”

车平稳的下了坡,那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吠声再也听不见,“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车子开上公路,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豆豆,跑起来吧,穿过玉米地,翻过小土丘,你眼前的就是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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