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遇独自在江边走着。
江水被岸边的灯光点缀的波光粼粼。
夏季的黄浦江,夜风徐徐,人很多,方知遇沿着江边走,心绪复杂。
突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长身而立,袖子随意卷起,短发被江风吹得微微乱,那张脸依旧好看到嚣张至极,从年少时期到成熟自持的年纪,各有各的魅力。
这个人,还真的是……
凭什么生得那么好看。
方知遇的脚步顿住,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往前走。
身边有俩姑娘,边说边向许善行站着的位置走,口中絮絮叨叨。
“我就说,沪市帅哥多吧。”
“那个是真的帅!比我们早上看到的都帅!”
“走吧,去要微信。”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走到许善行的面前,掏出手机,似乎在说什么,末了,见许善行摆了摆手,然后就看到他越过那俩姑娘,看到了同一个方向站在不远处的方知遇。
他又低声跟那俩姑娘说了句话。
俩姑娘的神色瞬间失落下来,悻悻离开。
许善行径直朝着方知遇的位置走过来,岸边五光十色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将他的面容分割为半明半灭,那隐匿在昏暗中的眸子,像是坠了星辰一般,闪烁不定。
“你来了?”
许善行开了口,嗓音里隐隐含了一丝期待,却又像是刻意包装过的,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刚才,宋与词跟她说完话,又跟她说:“从这里下去,左拐,他现在就在外滩边等你,去或者不去取决于你。”
方知遇还是来了。
在走过来的这一小段路程里,她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和电梯卡,摊在手心里,给他看。
许善行感觉心头一沉,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说不出话,只能等她先开口,时间分秒流逝,等待的过程煎熬无比。
安静了一会儿,方知遇突然问他。
“什么时候买的房子?”
没想到她第一句开口问的是这个,许善行有些愣住了,他说:“回国的时候,手上正好有点钱,就买了。”
方知遇又继续问:“装修了吗?”
许善行摇摇头:“没。”
本来也是买来给她的,想着,她应该更希望能自己设计自己的家。
大学的时候,有一次,他跟方知遇聊起过未来梦想的话题,说起她将来要买一套房,然后亲手设计装修风格,说得时候她神采奕奕,连他都不自觉感到开心。
这些年在国外赚了点钱。
回国以后,总是会不断想起,那时候,方知遇说话的模样,也会想起,曾经方家为了赔偿他父亲的抚恤金卖房的事情。
他没有多犹豫,就买了那套房子。
方知遇看了他一眼:“那等忙完致一这个项目,我来设计吧。”
“嗯。”
许善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却又突然,发现她话里的意思,看向她,眼神里闪烁着些许惊讶,他有些不太确定:“你愿意接受这套房子?”
方知遇说:“嗯,但不用写我一个人的名字,把我加上就行。”
许善行愣了愣,又迅速反应过来。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方知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确定?”
“许善行。”方知遇唤他。
“嗯。”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方知遇顿了顿,“如果我还是像五年前,不能接受你,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声音格外恬静,一字一句,悉数飘进许善行的耳朵。
许善行认真地看向她:“等。我曾经也以为,我可以放下,我努力过,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根本放不下,这样的情况下我去接受别的人,只会增加伤害。但我也没有资格去非要要求你做什么决定,所以,我想过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选择尊重。”
他知道。
他很早就发现,方知遇跟他一样,他们都还喜欢着彼此。
但这个世上,光只有喜欢确实不够。
尤其他们之间还横亘着那样的一道坎,不高不低,就悬在那边,每每想起来,就像根刺一样挥之不去。
他不能要求,方知遇能不计前嫌。
甚至,她骂他打他怨他,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
所以刚才,他听到电话里面方知遇说得话的时候,无疑是极其震惊的……
他一直以为方知遇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才跟他分手的,但他从来没想过,她的顾虑里还有这样的一层原因。
他所有的以她为先,从来都不只是因为觉得亏欠。
“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想的那些。”许善行看着她,郑重道,“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所有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没你重要而已。”
“……”
方知遇忽而觉得喉咙发酸。
许善行试探着伸手,将她搂紧怀里,见她不逃不跑,他下意识地搂得更紧了些:“我本来是个没有未来没有梦想的人,遇到你,才有了目标,所以我想把你偷回去。”
放在心上,成为他窃来的欢喜。
这句话,方知遇在宋与词的嘴里听过一遍了,可远远没有许善行亲口说出来,来得震撼人心。
方知遇回抱住许善行,感受着他胸膛的暖意。
曾经她也怨过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现在,她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老天把最好的许善行送到了她的身边,一点一点治愈她的伤口。
方知遇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处,闷闷地说:“遇见你,其实挺好的。”
许善行笑:“我以为你会说,遇见我真倒霉,但就算我在你心里是个倒霉鬼,这次,我也绝对,不会再放开你。”
周遭来来回回的人,看向这对抱在一起的男女,一脸艳羡。
良久。
方知遇推了推许善行。
许善行放开她,看见她眼里,浸泡着光,又黑又亮,听她说:“周末有时间吗?陪我回趟安清。”
—
安清的夏季,烈日灼灼,带着一丝潮湿的闷热。
方知遇和许善行回到安清,去了安清公墓。
公墓在山上,不是清明节,不限行,车子可以一直开到山道口,下车,往上走,路边植满绿松灌木,时不时传来阵阵蝉鸣。
方知遇带着许善行,走到了自己父亲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方知有照片,年纪不大,微微含笑,眼角带着两道浅浅的褶子,看上去十分慈眉善目。
许善行看着方知有的照片,五味杂陈。
“爸,我带男朋友来看你了。”方知遇开了口。
许善行这才像是反应过来,将手中的花放在了墓碑前,恭声道:“叔叔好。”
“爸,他叫许善行,是我高中和大学的同学。”方知遇看了眼许善行,又道,“以前我在心里偷偷跟你提起过,你还记得吗?”
许善行闻言,一愣。
方知遇转头问:“你要不要,跟我爸说些什么?”
许善行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向前一步,极其认真地说:“叔叔,对不起,有件事我要跟你坦白,当年您意外撞死的人是我的生父许建国,但我的父亲,他是自己冲出马路才会造成这场悲剧,对不起,叔叔,是我们害了您的家,也害得知遇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知道,我本没有资格跟您的女儿在一起……”
他顿了顿,回眸,伸手牵住方知遇的手,十指交扣,拉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我爱您的女儿,我会用我这辈子去爱护她,尊重她。”
“请您,同意我们在一起。”
他说着话,牵着方知遇的手不自觉又收紧了些。
从阶梯往下走的时候,方知遇笑着问他:“你让我爸同意,可我爸要怎么告诉你,他同不同意?”
许善行想了想:“托梦?”
方知遇觉得好笑:“你不怕啊?”
许善行:“岳父大人,有什么好怕的。”
是肯定句。
方知遇觉得心里有些暖,轻声说:“我父亲肯定会同意的,我是怕,我妈和你的母亲。”
许善行安慰她:“我陪你,一起去面对,总会说服他们。”
方知遇点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他,说道:“你生父的墓是不是也在这里附近?”
许善行愣住了。
方知遇挽着他的胳膊:“也去看看吧。”
许善行沉默了许久,皱着眉问她:“你,不恨他吗?”
“我没那么大度。因为他的自私,害了两家人,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这个人。”方知遇顿了顿,看向许善行,“可你不一样,他是你的父亲,逝者已去,他冲出去的那一刻我想他一定是想过你和你的母亲,说到底,他是自私,但他的自私里面也曾为你们考虑过。”
这世界的对错,大多只是因为立场不同。
站在方知遇的角度,她是无法原谅许建国的,因为他的自私,害了她的父亲,害得她承受了那么多年的排挤。
她不是圣人,她不会选择原谅。
但是对于许善行而言。
这个父亲,再不好,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用这样的手段,为自己的妻儿寻求一份保障,尽管是错误的方式。
有时候,死亡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但他依旧选择那么做了。
许善行带着方知遇去了许建国的墓,在墓园右边的山头,这么多年,许善行都没有来过,他只能凭借记忆,一排一排地去找。
最终停在了许建国那张印着他年轻时候脸的照片上。
许善行牵着方知遇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墓碑面前,停住。
“我来看你了。”许善行的声音极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很多年过去了,你还认得出我吗?”
方知遇感觉他的手指微微发颤。
许善行:“如果,当年你没选择那条路,或许你现在还活着,而我们也靠着自己双手还清那些债务,你现在还能看见我,找到了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看不到了。
看不到他的儿子,现在能有多幸福。
因为他当年的懦弱和自私。
许善行不能原谅许建国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明明可以选择活着,和家人一起携手解决那些问题,这个男人却选择一条让人不齿的、逃避的路。
“我,不会跟你一样。”
下山前,许善行对着许建国的墓碑,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山道边的草丛中,虫鸣声依旧。
方知遇好奇问他:“你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会对我的老婆和孩子非常非常好,绝对不会丢下她们的意思。”许善行侧过头,望着方知遇,眼里含着淡淡的光。
方知遇:“谁要做你老婆?谁要跟你生孩子?”
“嗯,不结婚,不生。”许善行哄她,“只要你在我身边,都随你。”
方知遇忽然没了脾气。
半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其实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许建国的吧,不然这么多年,你一直姓许,也一直叫顾明叔叔。”
许善行一直叫顾明“叔叔”,这是方知遇第一次见到顾明的时候,就发现的。
叫不出口,是不是恰恰证明着许善行也放不下许建国这个生父?
许善行沉默片刻,说道:“不是,我是觉得,我不值得。”
从前他一直认定自己是那场事故的帮凶。
没有说出真相。
享受着从别人那边偷来的人生。
这样的他,凭什么配有一个完整的家,配有这么好的继父。
顾明真的很好,他讲道理也极其尊重子女,哪怕有了顾衫以后,他的父爱也依旧平衡,没有倾斜。比起当年酗酒赌博的许建国,许善行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爱。
但顾明越是好,他越是觉得自己不配。
方知遇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用另外一只手包裹住许善行和她十指交扣的那只手,轻声对他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值得的,你值得最好的。”
这么好的许善行。
为她做了那么多的许善行,骨子里一直善良又带点温柔的许善行,哪怕是当年被人冤枉挂上论坛,却因为班长李涵的精神不稳定不愿追究的许善行。
哪一点不配?
他明明,哪哪儿都配,哪哪儿都值得最好的。
许善行看着她的目光,漆黑的眸子,黑白分明,曾经他看到的是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而现在,他好像看到那潭水中的一轮皎月,闪闪发光,耀眼夺目。
他笑了。
“嗯,最好的,我已经握在手里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