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图环顾四周,暖意融融,原来床旁有座泥巴石块砌造的火炉。
炉上陈旧铁壶冒着白色蒸汽,有股浓郁奶香,充斥这座八角形居所。
屋顶是张大毛毡,八个棱角皆粗木桩竖立支撑,显然并非游牧民常见的易装卸流动帐篷。但仍以厚重毛毯作墙壁,疾风吹拂,凸起凹陷,奋力抵御刺骨寒意的侵袭。
看他发愣,小姑娘噗嗤笑出声:“你是内地来的阿哥吧,怎敢独自夜闯三凤雪原。若非阿爸寻羊碰巧遇到你,兴许已经喂狼了。”
老人示意女孩别没礼貌,她没再言语,取出腰间别着的乳白色笛子耍弄。
张图见老人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双眸好似晨星,炯炯有神,腰里斜插一面小小皮鼓,几条彩色布绦,像草原上的彩虹。
“哦,远方的客人请莫见怪,她是我女儿露氐。我们是凤县羌族牧人,今年在此过冬。三天前暴雪,我在渭河岸边碰见你的帐篷,那时候,你已经冻僵昏迷。”
老人和蔼笑道。
“篝火不能那样堆放,半夜肯定熄灭了,挡不住野兽。本地虽说偶尔野狼出没,但基本不敢攻击人。你能想到利用封冻未严的渭河水作背后屏障,算有点野外知识。”
三天前?!
张图哪料想,自已冻晕昏睡竟这么长时间。
幸好遇见老人,否则可就真一梦不起了。
他赶忙坐起,感谢老人救命之恩。
老人摆摆手:“救你回来是雪原神灵的意愿,就算刀子般的三凤烈风也无法违逆。我只是遵照神明指引而已。”
张图无需多想也明白,旷野暗夜,风急雪密,能被人发现的几率微乎其微,确实真够幸运。
布洛说渭河,那自已总算没迷路。
着实没想到,冒着风雪,一路走到了那儿。
“还想啥,为救你,阿爸最大的羊再也无法寻回,八成替你喂狼了”女孩嘟起嘴嗔怒道。
“别冒犯神明要搭救的人”老人面色郑重,制止女孩,声轻却严厉。
“真抱歉”张图见状赶忙圆场:“我太自以为是,到底轻视野外恶劣天气,您算算那羊多少钱,我……”
话音未落,就被女孩打断:“你们内地人怎么啥都谈钱,告诉你,钱可换不来……”
老人摇摇头,无奈看看女儿,吩咐她去拿点水煮羊肉。
女孩嘴上不饶人,但却听话地转身出了帐篷,想必也明白张图需要补充能量。
张图丝毫没生气,毕竟搅扰人家,还丢了羊。
“请问大叔,这里还是小陇山地界吗?”
老人倒了碗热气腾腾羊奶,递给张图。
“此地是小陇山与渭河交界处的牧场,外人很难找进来。尤其冬季,就算当地牧民也很少踏足。若非跑了羊,我也不会出去。小伙子,你咋知道进入三凤雪原的路?”
张图未及回答,露氐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大盘热气直冒的新鲜羊肉:“你可想清楚再回答,阿爸是我们羌族祖地的嫡传巫师。”
张图很吃惊,他曾经在图书馆无意间翻阅到古羌族历史传说,知道巫师之于羌民族的重大意义。
茹毛饮血的艰难岁月,巫师就是整个部落精神支柱。重大事情皆由巫师祷告上天占卜,才能施行;族人疾病由巫师医治;就算部落头人,也对巫师尊敬有加。
但同时,巫师作为部落核心,往往要掩饰身份,防止被外族伤害。
作为标记,他们会用祭拜上天的贡羊羊皮制作羊鼓,挂在腰间。
这个标记只有族人知晓,擅乐舞的羌民常随身携带笛子等乐器,外族眼中,腰挂羊鼓显得很自然。
羊鼓是身份标识,岁月更迭,它逐渐演变成古羌族巫师的象征。
张图恍然地点点头,老人腰间皮鼓含义如此重大。
虽说如今巫师不再需要掩饰身份以护安全,但巫师身份依旧在传统上,属秘而不宣的族内机密。
个中关系,女孩作为巫师的孩子,绝对不会不晓得,却仍然告诉自已她父亲的身份。
只能说明,他昏睡期间,父女二人已经讨论过,且老人同意对他无需保密。
张图推测没错,老人名叫布洛,是世上仅存的三位嫡传古羌族巫师之一。
他寻找羊儿,无意发现近乎被大雪掩埋的帐篷时,这年轻人已然昏迷多时。
布洛异常震惊,非因张图闯入部落圣地,而因他搭建帐篷处居然是本族嫡传巫师世代守护的秘密所在。
那个秘密莫说外人,就连自已亲生女儿也不知道。
极度寒冷,竟没要了年轻人性命,阅历广博的布洛意识到,远古传说的有缘人似乎就在眼前。
喝口滚热羊奶,张图彻底缓过劲儿,起身下床,缓步活动。
像连续剧般做梦真新奇,从未有过这般经历。
他很想问问那事儿,却欲言又止,觉得太唐突,别把人家问蒙了。
布洛让女儿去拿件厚皮大氅,炉火纵然炽烈,帐篷内依旧很冷。
张图立刻意识到老人有话对自已讲,赶紧走到火炉旁,安静坐好。
布洛咧嘴微笑:上天选定的人,果然聪明伶俐。
“前些日子,这里忽然来了许多陌生人”布洛也坐在火炉旁,显然他知道张图最想问什么。
“先到的那批人是政府的,但有几个年轻人制服十分古怪,绝对不是警察。他们基本没开口,都是警察代为询问情况,打听巨大响声的事。几天后,他们去而复返,又问异响同时,天空云端上的人影。我还以为他们根本不信那影子的事儿。有个古怪制服年轻人问得特细致。”
他边说边挑拨炉里柴火,火焰更盛。
“两月后,又有个人模狗样的家伙,领着一个长络腮胡的洋鬼子,也打听异响的事儿,但未问起影子。”
此行能来,只因异响与梦境的联系,张图之前也根本没听说影子的事。
“可我感觉,那洋鬼子应该知道影子曾经出现。因为问完后,外国人特地走到屋外野地,仰望天空,很长时间,似乎找啥东西。”
张图若有所思,刚想说话,布洛又讲道:“这还没算完,随后来了个自称记者的小伙子。看样在野外摸爬滚打很长时间了,蓬头垢面,也想采访异响情况。”
小伙子肯定就是超新闻首席花边记者。
“小伙儿很执着,也确实不易,所以我告诉他的,比之前两帮人详细的多。”
张图瞪大眼睛:“他也打听影子吗?”
布洛摇摇头,告诉张图,小伙子之前不知道影子的事情。
他提及影子之时,一带而过,但小伙子却很感兴趣,一个劲儿追问,所以布洛便将情况粗略讲给了他。
张图相信,记者对任何消息尤其炸裂消息绝不会充耳不闻。
狗剩得知影子的情况,随后不知发生什么,让他了解到此事关系重大,是以报道时候,才犹豫惶恐。
张图快速联想串接之前各种信息,报道的当地牧人,看来就是布洛!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兜兜转转,经历生死考验,还是第三个选择,找到了牧人。
“那天大地震动,深夜荒野本就安静,所以巨响惊醒了本地所有牧人。”
布洛继续不紧不慢讲述。
“可亲眼目睹云端影子的人,恐怕只有我。”
张图疑惑为何如此。
“山野冬季,夜不出门。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
布洛看看张图依旧满是问号的面庞,笑了笑。
“生灵飞鸟山魈夜魅各有其时,此乃昼夜之分。冬季入夜,牧人都尽量待在住所内,将外面的地儿腾给其它东西。这个世界,并非仅仅眼见之物所独占。”
原来如此,张图理解老人的解释。
毕竟,从小到大,他接触过很多鬼神志异方面的知识。
“异响那天,我恰巧出去办事。从外地回来,路上耽搁点时间,深夜才回到牧区。说来也怪,满天星斗时,月亮应该隐晦才是,可当时星月齐辉,夜空非常壮美,很罕见。”
话到这里,张图已经大概听明白。
梦境之地会在此吗?
“我正抬头观望,就见月儿旁云彩,忽然有个人影探出身子,好像俯视大地。尽管遥远,但看得真切。人影左顾右盼,似也懵懂。随后巨响炸裂,人影从云端掉入云层,没了踪迹。”
“您跟警察说了后,他们什么反应?”
张图好奇地问布洛。
“没啥反应,我就没告诉他们这一节。”
“啊,为什么?”
张图不解地眨眨眼。
“因为我只想告诉有缘人。”
张图没敢把有缘人向自已身上牵:“有缘人?”
“对,有缘人。就是那个在云端四处顾盼的人。”
尽管语气平缓,却足以让张图差点瘫倒在地。
这才反应过来,既然布洛告诉自已这一节,那他正是布洛嘴里的有缘人。
并且,大巫师意思,自已竟还是夜登云端的人影?!
但布洛目光坚定,他是打心眼里就没任何怀疑。
张图明白,这位久经风霜的古羌族巫师绝非玩笑。
那答案只有一个:自已当时的确未做梦,所见场景根本不是梦境。
“布洛大叔,或许,您冲入暴雪中要找的本就不是羊,而是我吧。”
哈哈哈,一阵开怀大笑响起。
布洛猛地起身,冲出八角帐篷,跪倒在地,朝天空敬拜。
“伟大的上天,感谢您眷顾卑微仆人,让我有幸履行历代先祖神圣的使命。”
张图内心波澜不惊,也走出八角帐篷,默默凝视激动的巫师。
抱着厚皮大氅的露氐愣在原地,旋即对张图怒道:“你究竟说了什么,为何阿爸这样?”
张图示意她莫聒噪,露氐正待发火,忽然瞧见父亲匍匐在地,双手捧着羊鼓放置头顶,念念有词。
以前只从祖上流传的画图中见过,机灵的露氐认出,此乃羌巫最高祭祀礼节:乾坤大拜。
作为巫师之女,她毫没犹豫,赶忙跪在父亲身边,学着匍匐叩拜。
确如张图所料。
暴雪之夜,布洛内心充满召唤之音,仿若先祖环立四周,指引他来到渭水河畔。
好像赴约久别重逢的老友,寻见了河畔那顶半埋积雪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