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嘴里缺牙漏风,“赶节前儿好几天,先帝就带着各宫娘娘和诸位阿哥格格们,上园子里去了。从正月十四到十六,须得大宴三天,宗室公卿、蒙古王爷、文武百官、各国使臣都要轮番来贺。”场面怎样热闹;灯火表演何等精彩;还有宫灯、冰灯加上民间的灯,几乎照亮整个京城;冰嬉有多么好看,甚至还有娘娘亲自下场!如今想来依然回味无穷。
又露出些颇感遗憾的意味,“道光爷爷爱节俭,也不总这样大办,”末了还有技巧的遮了一句,“现如今就更不爱铺张啦~”胜景见不着啦。
其实老太监根本没见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他的师父甚至师父的师父,怀着与他相似的心情,与他侃山炫耀更早年间见过的胜景。那时便心向往之,经年累月的,竟以为自己真的见过了。
那万邦来朝的盛况,莫说皇帝,便是一位普通宫监听过后都难以释怀。他甚至清晰记得在宗室公卿蒙古王爷文武百官各国使臣注视下,娘娘冰上起舞时翻飞的裙角飘带,那是开在盛世的花。历史就这样真真假假地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来自一百多年后的真真,对这种场面没什么向往。
很快就要元宵节了,也就是老太监讲古的上元节。真真没赶上大年初一,这将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大场面。
正月十五,灯是有的。也就那样,不过是民脂民膏,真真心里有一个小人儿仰着头乜着眼仿佛拿鼻孔看灯。
不到五点,开始摆饭。场面算得上宏大,尽管没有园子、没有冰嬉、没有万邦来朝。奥运会规模肯定没戏,大概企业开年会的场面。
大臣们统一给太后、皇上、皇后行过礼之后,稍晚些,珍妃瑾妃并另外几位太妃等后宫女眷才入座。
这期间,一些与宫廷关系密切的衙门,譬如宗人府、内务府、钦天监的官员还在陆续上前参拜。
要说的便是这钦天监。
真真对钦天监的印象,是一个主管玄学的部门。然而玄学科学不分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便是玄学,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就是科学。于是一些有近代科学优势的洋人,竟也在这个玄学部门谋得一席之位。
走过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给皇上和太后献上了一些吉凶预示,当然基本是吉。真真也算是见识到了玄学与科学的有机结合。
例如,太后娘娘今春身体康健,但是必须注意饮食与走动;皇上接下来精神畅旺,不过得重视睡眠。确实没毛病。
说话间隙,真真听见小伙子用英语小声问老头儿:“哪个是那位娘娘?”
巧了不是,真真就会这一门外语,这不是打她手背上了,“应该是我。”
众人视线向她投来。
小伙子问:“娘娘懂洋文?”
咳,“略略听懂一点英国话,”真真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冒失了。
光绪问她:“珍妃何时学的英国话?”
“幼时在广州,曾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一位英格兰友人,略微学过一点,”马上又补充道:“一位小女友。”虽然真真从没去过广州,但现在广州就是她的精神家园。
说完突然想到,珍妃会不会英文这个事,瑾妃应该知道吧,要是瑾妃戳穿她,那……那她也只能咬死了确实有一位英国小女友,瑾妃不知道。
真真心虚地觑向瑾妃,却见瑾妃还是那副认真的神情在吃饭。她略松了一口气。
耳听皇上又问,“瑾妃可也会一点洋文?”
真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只见瑾妃淡定地说,“臣妾不爱那些,便没认真学。”还带着点不好意思。
难道真有过一个英国小女友?真真疑惑。她不敢相信能有这么巧,但是瑾妃却为她打了这个圆场。
真真探究地看着瑾妃,瑾妃没有看她。
她也没有看到,慈禧同样在探究地看着她。
但真真突然警铃大作,如同被捕食者盯上的猎物,本能感应到危险。她余光确认慈禧在看她,定定神后,强作镇定回应了慈禧的眼神。
慈禧严肃问道:“说的什么?”
光绪也询问地看向真真。
这点真真没什么心虚的,“前些日子着人去钦天监要了支钢笔,想练练手,便是皇上见过的那支。”
皇上给她作证,“是那支笔。”
慈禧又示意那位洋大人讲话。
洋大人提供了他的证词:“是这样的,几天前,宫里有一位娘娘来要了一支笔。我好奇是哪位娘娘,会写钢笔字。”
慈禧没再追究,但留下了她的评语,“别老把心思放在这些奇技淫巧上。”
两位洋大人退了下去,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可能是觉得自己惹了祸,临走前给真真留下了一个愧疚的眼神。
一场风波勉强过去。希望是真的过去吧。
这时真真才想起来她揣身上的口红,此时不献,更待何时。
慈禧揭开盖子,旋上旋下转了两圈,面色多云转晴,“倒是有趣。”
光绪马上给她添一把柴,“珍妃为了这个小东西确是费了不少心思,那日冲撞了亲爸爸,懊悔忧愁不已,只想着如何让亲爸爸舒心一些才是~”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慈禧眉目舒展,“也难为她一片孝心了。”
嘻嘻,口红社交上大分!刷好感任重道远,你要再接再厉,绝不可松懈啊真真,她给自己鼓劲道。
宴会上还有不少项目,歌舞表演啊,猜灯谜啊,还有官员们作诗联句。饭后听戏。这这那那,有的没的,真真都没啥兴致。
一是她本来就不习惯这些娱乐项目。二则是,在笑声中她总听到哭。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真真的心时常被焦灼包裹着,着急,绝望,无能为力。她知道眼前的流璃锦绣之下已经满目疮痍,热闹都是虚的,没有根基的,她要如何喊醒他们呢?她根本连喊出声都不敢。
她感受不到踏实的快乐。真真入目所见仿佛一只巨大的寄生虫,宿主已经被它吸食到干朽了,而寄生虫依然在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