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子让既已回避,细卿便让“大茶壶”请洪公子家人进来。不多时走进一壮一少两位,都拿着不少礼物,有绸缎衣料、檀扇绢帕、好茶名酒、细点酱货,少说值二十两银子,俱放在门旁内侧天然几上。壮年人拱手禀道:“公子命小人送此薄仪,望卿姐笑纳,公子少顷便到。”
细卿命“大茶壶”安顿来人下去喝茶,老鸨嘱咐细卿上楼打扮,自己也回房添粉、更衣,准备去前院迎接。不想细卿却随后跟进来,掩上房门低声问道:“……鸨娘啊,尚谦要替吾落籍赎身的,那件事体还要勿要做了啦?”
老鸨睖起三角眼,抬手用食指长指甲在她额头发际间戳了一下,阴声恶气地道:“哎呦,侬个憨胚小囡嘞!吾刚才勿过是讲几句哄那呆子欢喜的话,拎勿清侬倒咽进肚皮里面,做开当正房夫人的春梦来了嘞!——侬也勿仔细想想清爽,徐老板是好得罪的勿啦?惹恼了伊,勿要讲替侬落籍赎身,就连吾这‘淡蔼楼’也勿要想再开下去,吾两个只好拉根竹竿子走街串巷讨饭嘞!——赶紧去打扮,那些‘盐钵头出蛆’的事体连想也勿要再想了嘞!”
不多时,洪公子由老鸨陪着走进来。只见他穿宝蓝色杭州横罗戳纱方菱花褶子,腰系暗蓝丝绦,佩一块花玛瑙卷云蟠螭玉牌;头戴牛尾瓦棂帽,帽顶缀着只羊脂白小玉鸟;脚上是宕口史大蒲鞋、阔桶漂白水袜,手摇一柄乌骨泥金扇。往脸上看,阔面宽额,河目海口,鼻下唇边飘洒一副美髯,相貌颇为富态。见细卿款款降阶相迎,便连声叫道:“好热、好热!有乌梅汤没有,快给我来一杯!”
老鸨不等细卿应声便答道:“有的有的!上好的光福乌梅,昨天才熬好,拿冰块镇着的——小红啊,侬快些去盛了送过来!”
说着便登堂入室。细卿接过洪公子摘下的帽子轻放在香几上,又从茶盘上端起小红送来的乌梅茶款款奉上,因微笑问道:“……公子这些天不曾惠顾,想必是在府上发愤用功,十分辛苦吧?”
洪公子摇动着手中的扇子说道:“咳,用什么功?我呢几日‘半夜食黄瓜——唔知头唔知尾’呦!”
见细卿和老鸨对这句广东家乡话完全不知所云,他改用官话说道:“这些日子,家父因铺行清结(注1)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府门前车马拥塞,把路都堵得死死的。好在这两年我在一旁帮忙,价码、手续已然清楚,铺行的远近亲疏肚子里也有一本账。所以,那些百八十两、小小不言的商户我就替家父代劳做主了,哈哈……”
这番话老鸨和细卿也没听懂,又不便问,相互看了一眼,只得嘴里应付着。
洪公子说着话,因见细卿楚楚可人,便笑道:“我这些日子不来,细卿姐倒搬到这后边清静地方来住了——楼上秀房布置得如何?不如带我上去参观一下,缺什么的话我派人去买来奉上。”说着便要起身。
细卿忙道:“公子请先稍坐,奴家有一事禀告,正不知如何启齿。”面皮上便有羞惭之色。
洪公子道:“有事请讲无妨。”
细卿垂首低眉轻声言道:“也是凑巧,今日有一外亲远道来访,预先不知洪公子光临,尚未将伊打发离去。——请公子先在这里品茶,吾去将亲戚送走便来。”
“哈哈哈……”洪公子仰天大笑起来,笑罢言道:“细卿姐真会讲笑话!——‘孤老’便是‘孤老’,又何须托言外亲?!你这里原本是做这种生意的,我不期而来,若是撞不到你的相好,那倒是要担心你会成为‘昨日黄花’了!我这人从不吃醋,既是你情人,不妨请来相见,若是投缘交个朋友,岂不是一桩美事?!”
细卿听了连忙念佛道:“阿弥陀佛,若得公子如此海量宽容,那可是妾身头顶上面有两重天了嘞!”
洪公子笑问道:“不知你这位‘孤老’是何等人士?”
老鸨这时插言道:“讲起来,楼上这位王相公也是宦门之后,伊父亲是进士出身,觐见过圣上龙颜,京官、外官也都做过好几任的!如今伊是观前街上大布店的老板,银子一日也要赚上几百两的!”
洪公子道:“哦,那想必也是青年才俊了!细卿姐这就去请来一见吧!”
细卿便款款上楼而去,不多时,与子让一同下来,洪公子已是立在客厅门口相迎。
子让虽不成器,是因耽于享乐、不求上进,而父亲遗传的气质、风度原本尚在,此时为替心上人抬高身价,将架子端起来,作揖行礼、寒暄谈吐,倒也颇像那么回事。
洪公子笑看着子让说道:“王兄一表人才、谈吐儒雅,看来细卿姐果然是‘慧眼识佳婿’呀!哈哈哈……”
一句话说得细卿绯红了面皮,低眉顺眼,手脚都没个安放处。老鸨听了,只管用团扇遮住嘴巴“哧哧”地窃笑。
然而此话倒暗合了子让心意,所以丝毫未恼,笑着答道:“勿敢勿敢,洪公子高抬了!听细卿讲公子才学俱佳,又为人豪爽,喜爱交朋友,今日能与公子相识,是王某三生有幸啊!”
洪公子问:“王兄专心经商,就不打算留意仕途了吗?”
子让打了个咳声道:“家父为官时屡遭奸佞陷害,对仕途心灰意冷,嘱咐吾以做生意安身立命,吾也只好谨遵父命了。”
洪公子点头赞道:“嗯,顺便是孝,孝便需顺,王兄之举令人敬佩!”
子让问道:“公子想必是学业精进,志在万里的了?”
洪公子拖着长音道:“王兄此言真是——”
“一语中的?”细卿试探着接话答道。
“谬之千里也!哈哈哈……”洪公子言罢开怀大笑起来。
“……公子此话怎讲?”子让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了半晌问道。
洪公子答道:“王兄有所不知,依我的性情是最讨厌功名利禄这些俗事的,只不过家父训诫得紧,没奈何要做做表面文章罢了!”
子让听他志向与自己相仿,又增加一分高兴,因问道:“那公子的志趣爱好是?”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你我青春年少,要趁着大好时光及时享乐才是。像今日我等在此秦楼楚馆,有美女相伴,品茗饮酒,红烛锦帐,何等风流快活?若是在故纸堆里熬白了须发,那才是枉活一世呢!——不知王兄以为如何?”
子让见说得越发挠到心中痒处,喜不自禁道:“对得嘞对得嘞,公子讲得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嘞!”
洪公子朝他这边欠过身,看着他笑问道:“王兄喜欢看戏、下场当‘串客’(注2)吗?”
子让听见这话一下站起来,双手一把握住他的一只手说:“这样子讲的话,侬一定是个戏迷喽?!”
“那是当然!”洪公子也随着起身,另一只手搭在子让手背上,笑着说道:“我最爱学唱正生,唱几句蔡伯喈给你听啊:”
子让兴冲冲道:“好啊!吾来给侬配赵五娘好了啦。”
只听洪公子唱道:“帘幕风柔,
庭帏昼永,
朝来峭寒清透。
亲在高堂,
一喜又还一忧。
唯愿取百岁椿萱,
长似三春花柳。”
接下来,子让与洪公子一同做着拜寿动作,齐声唱道:“酌春酒,
看取花下高歌,
共祝眉寿。”
子让那扭扭捏捏的做派还颇有几分旦角的韵味。
这期间,老鸨指挥人把酒席从二楼改到一楼客厅隔壁,添上洪公子送来的酱货,开了坛好黄酒,这时走进客厅笑道:“哎呦,怎么这样热闹的啦?老身出去没多少晨光,这屋里面怎么就叫板、开戏了啦?”
细卿忙笑道:“哎哟妈妈,侬是勿晓得,伊两个真是有缘得很,见面讲不上几句话,就亲热得好像一奶同胞的两兄弟一样的嘞!”
洪公子笑道:“我与王兄情趣相投,真是相见恨晚哪!”
子让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吾心里面也是一样的啦!”
老鸨两手一拍笑道:“投缘就好,投缘就好,以后亲热的日子还长着呢!——酒宴已经备好,就请移步入席吧。”
洪公子伸开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操着韵白腔对子让说道:“啊,娘子请了。”
子让深施一礼,也尖细着嗓子说道:“啊,官人请了。”
“请了请了。——哈哈哈哈……”
这下,细卿和老鸨再也无法绷住矜持,只笑得前仰后合,喘不过这口气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铺行”是对明代承担皇家、官府采买劳役的那些商户的指称。按明初规定,商户都有向政府提供各种物品的义务,政府则按价付钱。如明成祖曾下诏:“着应天府知道,今后若有买办,但是开铺面之家,不分军民人家一体着他买办。”具体做法是:一个地方的商户按规模分等级,定期(一般为一年)轮番充当买办。实际操作中,买办无不是先采购后结账,而且往往拖上三、五年能得到一半或更少的货款就算运气不错,更为常见的是成为一笔坏账,自掏腰包为皇家、官府买单。更有甚者,采购的物品要经过验收,若不行贿,商品便会被定为“不中程”(不合格),商家会遭到毒打或坐牢。因此,主管采买事项的官员会从中大发横财,而成为“铺行”的商户则如同要过鬼门关,故时人视之为“害民恶政”。
注2:“串客”是对戏曲票友的早期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