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醉意浓。
这已经是陆府第四次派人来传话了,可都被拦在天字厢房门外,连里头人的一面也见不上。
“里头真一个人也没有,你就是进去也没用的!”
在门口守着的小厮为难地挡着门,小声说着蹩脚的借口,生怕惊扰了里头的人。
那陆府的家仆着急了,只得在门外吆喝起来:
“少爷,少爷,老夫人急召,还请您和卫姑娘早些回府!”
“少爷,大人!陆大人,还请您尽快回府!”
这边的响动越来越大,为了不打扰到其他厢房的客人,几个跑堂的赶紧到上面来拉人,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把人请出了醉意浓。
而天字厢房内,并不像守门小厮说的一个人也没有。
相反,陆随左右坐着顾霆尉和陆一,对面坐着洛雪卫清酒,人几乎全到齐了。
洛雪一脸为难地看着陆随,憋了好半天才敢开口:
“大人,这都来了好几次了,说不定老夫人真是有什么急事找您,您看……”
说着说着,洛雪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她看见陆随变了的脸色,只得默默低下头,安静地看着杯中微荡的酒水,闭上了嘴。
她面上没吭声,脚下却精准地找到陆一的脚,在桌子底下猛地踢了他一下。
缩在旁边的陆一被踢了一脚,却像没事的人似的,默默收回了被踢的那条腿,继续闷头把玩着手里的绿豆糕。
他可是对陆随的脾气了如指掌,现在开口,那可是上赶着来挨骂的。
顾霆尉看了一眼洛雪,想着要帮她说几句,就拿起手边的酒瓶给陆随斟酒,露出虎牙笑得格外讨好:
“子榭,我也特想跟你多喝几杯,可是现在好像不是时候。你看啊,这醉意浓的人听说你陆家来人了,哪里敢拦?可你陆大人又说不见,人家哪里敢放人?这来来回回的多难做啊?别说洛掌柜了,就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就滚。”
陆随半点情面不讲,当着众人的面吐出这么一句话。
平日里陆随对顾霆尉虽说算不上亲密,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不近人情,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也不讲一分情面。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吭声的卫清酒听了他的话,这时候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在这没人再敢说话的当口,把桌上的酒瓶撤了下去。
“陆大人,你已醉了。”
陆随并没有因为说话的事卫清酒而有例外,他勾着唇角,不屑地把杯中酒饮下:
“你们也不必坐在这苦大仇深地陪着,想走就走,把酒留下。”
他那双眼睛已经染满了醉意,连说话也都带着虚晃的尾音。
卫清酒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她从旁边碗柜上拿了个新的酒杯换掉了自己面前的茶盏,当着众人的面,往里倒满了清冽的酒水。
“你们先走吧,我陪大人喝。”她微笑着对旁边满面愁容的三人说,“陆大哥,等我陪大人喝够了,我们就回去。”
“知道了,少喝些。”有了卫清酒这句话,陆一暂且放下心来,起身把陆随交给了卫清酒。
顾霆尉还想说些什么,洛雪立刻拉住了他,和卫清酒点了点头后,三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厢房,把门轻轻地关上了。
卫清酒目送他们出去之后,转过身来,正好见到陆随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正用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她:
“清儿,现在就剩我和你啦。”
这会儿的陆随已然全醉了,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酒桌上的戾气和敌意,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卫清酒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陆随对面坐了下来。
“你心里的那件事,和婵贵妃有关,是吗?”
陆随醉眼醺醺地看着卫清酒,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对她说的这句话毫无反应,也不知道他听进去还是没有。
卫清酒转动着手中的小酒杯,浅淡地品了品:
“子榭,你听话,等我们把这一瓶喝完,就回去,好不好?”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柔和,亦或是她的笑容太过温婉,从陆随眼中看去,眼前卫清酒的人影竟然穿过无数年月,和童年时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重叠。
那个人仿佛重新来到了他的面前,笑盈盈地来牵他的手,接他回家。
“——姐姐,你不嫁人了,你来接子榭回家了吗?”
卫清酒听见他的话后愣在当场,但很快,她从陆随那熟悉的表情中推测出,他是再一次把自己当成了另外的人。
据陆一所说……这个人应该就是陆随的二姐姐?
她笑了笑,伸手牵住了陆随的手:
“子榭,是我,清儿。”
“我知道,我知道,清儿。”陆随先是愣了愣,然后红着眼睛笑起来,他一把将卫清酒拉近怀中,带着轻微的力度拥紧了她,可卫清酒还是听见了他压抑在胸腔的呜咽的声音。
“我还有家可以回,可是姐姐再也没有家了。”
言罢,一滴晶莹的泪水从陆随脸上滑落下来,滴在他的前襟,在卫清酒的眼前晕成一片泪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陆随这个样子,她心疼地环抱住陆随,安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的二姐叫陆央。”
陆家有三个孩子,大女儿陆伊人,长得最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人如其名,从小就能看出其超凡的美,但凡见过她长相的人,无不赞不绝口。
小儿子陆随,也是样貌俊朗,和大姐的五官生得极为相似,只要他们俩一起走出去,金童玉女的模样定会受到众多瞩目。
但二女儿陆央长得更像陆老将军,圆润的脸蛋圆润的鼻头,不够生动的小眼睛笑起来就会眯成两条缝,虽说不如姐弟长得那样精致出众,却也看着叫人讨喜。
大姐的性格天生就像极了陆老夫人,平时在家中少有笑脸,和人接触时也大多严肃冷淡,从不谈笑。
在陆随很小的时候,好像只有父亲在家的时候,母亲和两个姐姐的笑容才会多些。
“父亲是个温暖的人,只是他离开的时候我还小,太多的往事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卫清酒身上的淡淡的花香就像能使人安定的熏香,陆随的情绪也因此渐渐平复下来,“父亲战死后,家里更是死气沉沉,几乎没了生机。”
于是年轻的陆央将自己变成了陆家的小太阳,会在节日来临的时候,强行拉着家人一起布置宅院,会在花园里种上一年四季轮番开放的花,还会在半夜偷偷跑去敲陆随的房门,带他钻狗洞跑出去放烟火。
“可是她却死在了大婚之日,就连她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到。”
那一年,是陆伊人初被选召入宫的年份,陆家上下都在为殿选的事操心,因为从小大家就都知道,陆伊人并非池中物,如遇殿选,是一定会被选中的。
这么多年,陆家也一直是以培养后宫妃子的目标培养着陆伊人的。
可同年,一个地位卑微的汪家妇人,带着她的儿子来到了陆家。
汪老妪声称,在陆将军尚未发迹之时,曾在战场上被她家夫君所救,两人许因此许下承诺,若往后两人能有年龄相仿的合适的子嗣,就让他们约定成婚,并且给对方留下了信物。
这件事汪家人一直被隐瞒着,直到汪父死了才将此事说出,让剩下的孤儿寡母去投奔陆家。
汪老妪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原本想着只跟陆老夫人要些银两就好,谁知道汪家儿子惊鸿一瞥,竟然看上了将要去殿选的陆伊人。
“汪家子非要陆家遵循诺言,不然就会抹黑父亲,”陆随说到这里,抱着卫清酒的力度更紧了些,“母亲不会让人抹黑父亲,也不会允许从小耗费心力培养的大女儿嫁给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平民。”
他后面的话没有直白的说出来,卫清酒也猜到了。
陆老夫人给汪家在京州置办了宅子,给汪家子安排了营生,准备把二女儿陆央嫁给他。
可没有人知道,陆央这时候早已有了心上人,两人正情投意合之时,却收到了将要被拆散的消息。
在和陆老夫人经历了非常不愉快的争吵之后,陆央愤然离去,并且无怨无悔地和心上人在林中拜了天地,有了夫妻之实。
“母亲知道后非但将那男子的聘礼丢了出去,还迅速给姐姐定下了婚期,就在殿选的前三天。”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陆伊人在知道这件事后,只说了一句话,”陆随的声线沉了沉,冷笑一声,“她竟然说,‘女子嫁人之后便与娘家无关,此后各有天命,也不会影响到陆家’。”
“她们害怕因为陆家女子失德之事连累了陆伊人进宫殿选,就在她殿选之前,把二姐姐和陆家的关系划分的干干净净。”
卫清酒心里一疼,从陆随怀中仰起头来看他。
陆随垂眸惨淡地笑了笑:“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大婚前夜,她还对我说,希望我以后也能觅得意中人,一生一世不分离。”
就在陆央洞房之夜,卑劣的汪家子因收了陆家的封口费,没将陆央失德之事公之于众。
但却因此心中生了嫌隙,将陆央痛打了一顿后,宿在了青楼。
“直到第二天早膳时,他们家人才发现,姐姐她——”
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