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记忆中的那张脸,明明是浓密漂亮的粗眉,却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剃成了低垂着的弯弯细眉,明明是漂亮挺翘的鼻梁,却要在上面化妖-媚的粉妆,显得整张脸世俗又沧桑。
从前的这张脸,总是会在一起搬染料的时候,看见他不小心把颜色抹在脸上,会放肆的哈哈大笑,会在他生病的时候,默默替他做完工作,用勺子一勺一勺喂他喝放了蜜糖的苦药汁。
“你真的是红缨。”
两人这一次见面时隔多年,面对红缨如此贴近的脸,无用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微微侧过头,强忍住前胸的疼痛,用冷静的声音嘱咐她道:
“卫清酒让你戴上这个发钗,弯刀肯定就会把你认成她,这些我的罪状……你好好收藏,待会儿官府的人来了,你就把这些交给他们。检举有功,那些银钱你就用来赎身,自己做点小生意,往后的日子不会过的苦。”
“阿咏,你别说了!”红缨看着他的伤口,慌张地扶着他在地上侧坐了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脸色就更加差一分,可他的表情却仍在强装淡定。
她试图用自己的衣裙止住无用刀的伤口:“阿咏,我答应她,不是为了什么罪证,也不是为了检举你得到银钱赎身。她告诉我,只要戴上发钗,你就会对我……对我说出你内心真正的心里话,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的。”
无用刀眼睫微颤,轻轻勾了勾唇角:
“卫清酒想错了,她以为我不会杀人的,可要知道,你差一点就要替她抵命了。”
他刻意不去看红缨的泪眼,扮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会的,阿咏,你不会杀我的。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你正义,温柔,只要是你遇见的不平事,你都会毫不犹豫地帮忙,当初,我也正是喜欢这样热血温柔的你。”
“阿咏,当年我对你说的那些狠话,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早已经配不上你了。”红缨说到这里,声线更是难以抑制地颤抖,她根本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些话,竟然会把无用刀伤得这么深,竟这么多年没有再见她一面,“当初你说过不嫌弃我,是我自己嫌弃我自己——你那样好,那样善良,我不忍心。”
无用刀静静听着红缨的独白,呼吸频率也渐渐变得缓慢了。
“我不善良,红缨。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杀了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时隔多年的第一次,无用刀终于对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这些东西你一定要……交给官府的人,得到银两以后,你也不必再等我了……这一世能遇见你,我已经满足了,小红。”无用刀在这最后的时刻,不再是天涯六恶刀的智囊,不再是杀手门的门主,而是红缨的吴咏,他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下一世,我不会再遇见你,不会再连累你了。”
说完最后的话,吴咏如释重负般地最后碰了碰红缨的脸颊,在红缨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远处那一队官兵跑来的脚步声中,无用刀的眼睛缓缓闭上,冰冷的手垂落下来,而那笑意却始终凝在脸上。
“阿咏,下一辈子我会再找到你的,阿咏……”
可无论怎么哭喊,吴咏也已经听不见了。
红缨脸上浓艳的妆容,渐渐被泪水晕花了,她用手擦净了脸上的粉妆,视线转移到身旁那厚厚一叠弯刀交给她的罪状上,那些卷宗上,密密麻麻,将无用刀此生犯下的所有罪行,都明确地写了下来。
与此同时,京州府衙的官兵也将红缨和躺在地上的无用刀围了起来。
“我们接到线人来报,说一个女子制服了杀手门的门主?是不是你?这尸体的身份,是不是杀手门的门主?”
红缨却像听不见似的,她呆呆地坐在吴咏身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过往,除了一些朝中官员下过的单子,剩下的厚厚一叠,上面写的人几乎都是红缨曾经见过的人。
那些人有的为难过她,有的欺凌伤害过她,那些她曾以为的天谴和报应,原来都是吴咏在背后默默做的。
她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天神,可现在才知道,是他扮演着自己的守护神,在她从来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
“头儿,没错了,这人的罪状都在这些卷宗上写明写清了,只要我们一一核实,就能给他定罪了。”
为首的官兵闻言,抬手让下人把无用刀的尸体抬走带回到府衙后,转头重新看向红缨:
“姑娘,你检举有功,这些证据我们就先收下了,之后魏县令会根据犯人的量刑,给你发放相应的赏银的。”
和吴咏最后的话说的一样,他这一生几乎都在为了红缨而活,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也在守护着她。
红缨从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但是她现在才发现,当吴咏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瞬间,她才是真正的孤独。
她用双手交叉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无声地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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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尤彷带着那些无用刀身边的暗卫,追着“弯刀”跑了很长的一段距离。
可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心跳加快,有种不祥的预感,前头不断奔跑着的弯刀速度虽然很快,但看上去和弯刀之前的轻功身手有些出入,脚步声也明显重了很多。
但是他腰间的弯刀和身上浓烈的酒味,尤彷始终还是不会认错的。
又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弄追逐了好一阵子,几个暗卫从四面八方堵住了各个出口,封住了弯刀逃离的去路,“弯刀”在所有人的围剿之下停下了奔逃的脚步,但他仍旧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叫人听着心里毛毛的。
“弯刀,你束手就擒吧,我已经说过了,你背叛杀手门只有死路一条。”
尤彷话音刚落,那“弯刀”就不以为然地笑着,在众人的围剿之下,还把手放在了弯刀的刀鞘上,做出了将要拔刀的动作。
“不好,他想抵抗!”
尤彷一声令下,周围的暗卫全部冲了上去,纷纷将他压制在了身下,可明明他的手脚四肢全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他却还在咯咯直笑,笑得人没来由的心慌。
也就在这时候,那些靠近“弯刀”的暗卫们也终于发现了端倪,纷纷惊讶地对尤彷汇报:“这,他身上的只有刀鞘,没有刀具啊!”
“你说什么!?”
尤彷愣住,他迅速冲到“弯刀”身边,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具,这才发现面具之下的人并不是弯刀,而是一个和弯刀身形相仿的流浪汉痴儿,除了一个劲的咯咯傻笑,啥也不会。
“你是什么人?”尤彷愤怒地抓着那个痴儿的衣襟,质问着他,可他却还是表情痴痴傻傻地笑着,压根没办法回答尤彷的任何问题。
难道……
“不好,是调虎离山!门主有危险了!”尤彷恍然大悟,他再管不了这冒充弯刀的痴儿了,随手将那人丢在道旁,大喊,“快回去保护门主!”
所有暗卫闻言,纷纷调转方向,迅速往刚刚来时的方向跑去。
尤彷才刚跑出几步,忽然感觉到那熟悉的杀意再次席卷而来,他紧急刹住脚步,猛地转头看向那躺在地上痴痴笑着的痴儿。
不对,不是他。
尤彷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另外的一个角落,真正的弯刀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而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锋利的弯刀,正簌簌往下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