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未至,周武还师。”
——《三国志·华歆传》
梁月儿已经习惯早起了。她洗漱一番,也懒得打扮,只把头发简单绾上,就开了店门,待店里伙计到了几位,梁月儿给他们一一安排好,正想去后院牵了驴,才想起来还要给荀惠换药。
她拿了张油纸,舀了两勺自家医馆调配的上好金疮药末,想了想又多包了两包,又裁了一段轻薄的绸子,拿在手上往隔壁状元阁走去。
状元阁看着也是刚开门,堂屋里,朱玉正穿着一件略显小的袍子,擦拭屋里的桌椅。
“朱大嫂,好点了?“昨天荀惠走时,把朱玉一起带回了状元阁。医馆里其实有一间供病人歇息的卧房,但昨日恰好有人在,梁月儿才把朱玉带到她房里去。若是荀惠不这样做,梁月儿昨晚还要在堂屋打地铺。
“月儿来啦,我没事了。”朱玉笑脸相迎。但梁月儿看得出来,朱玉还是面色不佳。
梁月儿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朱玉的额头,还是有些烫。梁月儿皱了皱眉:“朱大嫂,你别累着。要是店里实在缺人手,叫我们医馆的伙计来帮忙也成。”
“我没事,没这么金贵。”朱玉瞧了瞧她手里拿着的纸包,“你是给惠儿送药的吧?她还没起,给我吧,我给她换。”
“那成,每天早晚换药,换的时候用这绸子来敷药,别绑太紧,务要让伤口透气。”朱玉说着把药和绸子放在了一边柜台上,“朱大嫂,今天还要去东水门那边收药材,我先走啦。”
“去吧。”
梁月儿回到医馆,装满了一袋碎银子背在身上,去后院拌了一些草料喂了驴,就赶着驴车往东水门那边行去。
驴子本来就走不快,还拉着车,自然慢吞吞的。梁月儿倒也不着急,就沿着这汴河大街慢慢走。清明已经过了,下一件大事应该就是殿试了。梁月儿只跟爹学了识字,读过的最多书其实是各类医经,而且她毕竟是女儿身,殿试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荀惠的哥哥荀绍玉倒是今年准备殿试,看他天天那么卖力地读书,也不知道到时候能考个第几名。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的街口好像叫香染街,街上有好几家做香料生意的人家,也不知道是先有的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的这些店铺。街口有个书摊,说书先生好像姓祁名嵩,打她记事起就在这香染街口说书了,今天却不知为何没有出摊。梁月儿因为平日要照顾医馆生意,没有多少时间出门转,自然也就没时间听书。
东水门这边有一条街,住的大多都是药材商,汴梁的大部分药铺医馆都从这里进货。金梁桥街在城西边,梁月儿要每天往东水门这边跑,搞得她早就习惯了早起。不过离得远也是好事,正是离得远,城西的医馆药铺较少,金梁桥街又在交通要道上,医馆生意总要红火一些。
待到了那条街,已经是卯时了。今天这药材的品相不是很好,梁月儿跑了好几家才把需要的药材买齐。待她赶着驴往回走时,却瞧见祁嵩站在一边的肉铺前,小声跟屠户说着些什么。祁嵩心平气和地小声说着,但那屠户看上去却有些气恼,若不是街上有不少行人,梁月儿断定他定会吼出来。
待梁月儿稍微靠近了一点,她终于听见了祁嵩在说些什么。
“徐兄,我这里可是有证据的。”
姓徐的屠户看上去又惊又怒:“什么证据?”
祁嵩还是不紧不慢地逼问道:“昨天在下吃的肉可都没吃完,还在碗里留着呢。不如请徐兄到寒舍一叙,在下给徐兄看看证据?”
“谁知道你是不是把你们家的牛宰了,然后在这里污蔑我?”徐屠户说着举起了手里的刀,颤颤巍巍地道,“我瞧你平时一副书生模样,且不跟你计较,你若是再跟我扯泼皮,休怪我不留情面。“
祁嵩见徐屠户把刀举了起来,也没有再去跟他纠缠:“徐兄,是在下冒犯了。”
说着,祁嵩便往后退了几步,见徐屠户没有追过来的意思,仍警惕着离开了这肉摊。梁月儿似乎还听见了他的自嘲:“奇哉怪哉,我居然也是一副书生模样?”
梁月儿只觉得有些好笑,她强忍着笑意来到徐屠户的肉摊前:“这位大伯,给我来两斤精肉,不要肥的,最好是里脊。”
“好嘞丫头。”徐屠户抬头瞧了她一眼,“丫头,你家是不是开药铺的啊,我见你每天早上都赶车往这边来。”
“我家是在金梁桥街开的医馆,也算一道卖药吧。说起来,刚才那个人跟大伯你说了些啥?”梁月儿试探道。
“他啊,一派胡言,不用管他。”徐屠户到底还是老道的屠户,手脚很是麻利,不一会切肉、称重、打包就都弄好了。
“多少钱?”
“三十文一斤,一共是六十文。”徐屠户把荷叶包着、麻绳捆好的肉交到她手上。
梁月儿也懒得去摸钱袋,从她自己的荷包里数了数,凑够了六十文递给他,荷包里就只剩下三枚铜钱了。
刚才徐屠户切的时候,梁月儿仔细看了看,从肉的色泽和韧性程度来说,的确也是猪肉,并不像刚刚祁嵩所说的,徐屠户在偷偷卖牛肉。她把这包肉放到车上,道了声谢,又上了驴,慢慢往回走。
按律法,百姓不准私杀耕牛。这事她还是从荀惠那里知道的。因为牛就算不用来耕田,也要用于拉车、乘骑等闲务,而母牛能生崽的数量也就只有那么多,杀一头牛就少一头耕地的牛,就会导致粮食减产。
荀惠还说,百姓其实是有吃牛肉的地方的,不过都是在那种比较大的酒楼,而且肉也都是耕不动地的老牛身上的肉,像状元阁这种小食店,是不可能做牛肉菜的,同样的,一个普通的屠户也不可能去卖牛肉。不过梁月儿去买肉,倒也不纯为了凑热闹,荀惠和朱玉毕竟都身体欠佳,梁月儿想去看看,总不能只带着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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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襄坐在开封府官衙之内,望着整理出的案卷,有些头痛。
郑伦已经审问过了,始终不承认人是他杀的,但问他话,他又有些疯疯癫癫的,说不清楚。董襄叫人给他用了些轻刑,但毫无成效。
最让他恼火的是,已经是第三天的时间了,他甚至连死者的身份都没有弄清楚。到现在还是没人来认尸,目前来说,只能确定死者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只是也没听说哪家大户人家丢了女儿的。
从尸首身上唯一的特点,没有缠足出发,也是毫无头绪,全汴梁也没有几位这样的女子。
那既然汴梁找不到,董襄也只能用笨法子,去汴梁周边城县张贴告示。至于郑氏染坊,也由开封府所封住。他听说郑伦的妻子朱玉现在也住在状元阁,以后此案上的事情若是要问朱玉,他还得去状元阁找。
说起状元阁,董襄就又想起了荀老大人的那一对儿女。他当上厢军校尉的那一年,荀绍玉六岁,荀惠两岁。他负责开封府的守卫,由于荀恺家就住在开封府后院的厢房里,董襄和手下的弟兄们也经常会照看小公子和小姐。可以说,兄妹两个是他看着长大的。
荀恺去世时,还留了一封书信,信中托他照顾两个孩子,叫董襄用他攒下来的俸禄给两个孩子置办产业。考虑到经营难度,还有他们以后的路,董襄最后选择在较为繁盛的金梁桥街给他们买下了一处店铺,一步步慢慢教他们做生意。至于把这生意做成书铺,后面又兼做食店生意,全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董襄回过神来,眼见已经日头偏西了,他的心就更是急躁了。眼前的案卷再看,就算把上面每个字都挑出来仔细反复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把案卷这竹简胡乱地卷起来,起身迈着大步走出了开封府。
他做了右军巡使后,就搬家到了开封府的后巷。这巷子连名字都没有,也很浅很窄,自从邻居家搬走之后,整条巷子就只住了他们一户人家。他推开院门,妻子柳郁正在院里洗衣。瞧见他回来了,笑道:“官人,今天府里事务如何?”
“没什么进展。”董襄摇了摇头,似要把今天一天的焦躁逐出心底,“昨天程大人给咱们发的新火呢?”
“炭盆就在那呢。”柳郁指着院子一角里那个炭盆,“新火倒是已经灭了。”
董襄走到院子角落里,提着炭盆进了堂屋。灶里还在煮着什么,火正旺。董襄借着灶底的火把盆里的炭点燃,提着炭盆就走出了门。
金梁桥街不远不近,三条街的距离。只是要送炭的话,炭怕风吹,便不能骑马去。所幸董襄是从厢军做到现在的,身体自然是无需担忧。
他直接绕到了金梁桥街的后街,敲了敲门:”是我。“
应门的是温嫂,瞧见是他,忙把他迎了进来:“董大人来啦,你找小姐?”
“我过来送新火,这新火还得是主人家来点,劳驾温嫂把她扶过来吧。”董襄对温嫂也很是客气,毕竟她少说也跟着荀家父女二十年了。
温嫂转过身,董襄的视线也跟着她往前看。只见荀惠一手拄着不知道从哪来的手杖,一手挽着朱玉,走进了院子。
董襄冲她拱手:“小姐的伤如何了?”
虽然荀惠瞧上去还站不稳,但还是尽力给他还了万福:“倒是没那么疼了,但还得养一段时间。”
“来,小姐,这是官家发的新火。我知道店里可能已经起新火了,但还是图个彩头。”董襄说着把炭盆放在地上,“朱大嫂,你也千万保重啊。郑伦的案子,本官一定竭尽全力彻查。”
出于礼节,朱玉也给他回了万福,道了声谢。温嫂回厨房拿了炭盆,院里的柳树正好生了新枝,荀惠就折了一枝,伸进他带来的炭盆里点着了,又伸进自家炭盆里,这炭瞧着有些潮了,但最后还是点了起来。
荀惠也勾起了嘴角。良久,她又有些忧心地小声问道:“董叔,我爹那桩案子……”
董襄也料到了荀惠会问。他有些无奈地摇头道:“小姐,那天发现墓室被盗时,我也在场,我不便参与这桩案子。荀老大人的这案子现在交给左厢军巡使夏侯凌。若是那边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小姐。”
荀惠点了点头,她又要留董襄吃饭,董襄推辞一番,就回了家。他搬了一把椅子在院里纳凉,顺便思考自己手头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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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曹操出征之后,那荀令君夙夜忧患,一是忧出征诸事,二是忧曹操僭越之心。荀彧在汉官职尚书令,其虽为曹营首席谋主,那出谋划策,却仍是为了匡扶汉室。”
“各位看官,上回书说到,最初曹操起兵之时,其志,为朝廷扫清贼寇,在其墓碑上篆刻‘汉征西将军曹操墓’也。荀彧也正是在此时追随曹操。而曹操势大以后,欲称魏公,荀彧反对,此即为二人嫌隙之始。”
“这日,荀彧正在家中闲坐,忽有士卒送来一方木盒,说是曹操派人送来的果子。荀彧打开盒子一看,却发现这盒中空无一物,即饮鸩自尽。“
祁嵩说完,面前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唏嘘。一旁茶馆的伙计给他端来了茶,祁嵩就仔细端详着众人的表情,慢慢地品茶。直到润了嗓子,祁嵩才敲了敲醒木,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荀彧死后不久,曹操即称魏公,而后称魏王,其子曹丕称帝。荀彧虽蹈忠节,却徒能青史留名,不能救大汉于水火。此即为,汉恒亡之天命也。”
见人群中都在为荀彧感伤,祁嵩又说道:”各位看官,莫想太多。方才所谓“盒中无果”,也不过是一种后人常说的说法罢了。能够确定的,只有荀令君死后,曹操称魏公、魏王,至于荀彧究竟因何而死,史书并无记载。”
“至于曹操战果如何,各位看官,且听下回分说。”
祁嵩收了书摊,就往家走。今早在徐屠户的肉摊上耽误了些时间,说书的时候又一时兴起多说了一段,时候自然是晚了许多。待他回到自家街口,徐屠户的肉摊已经收了。祁嵩就只能在他的摊子边四下转悠。
徐屠户把切肉的刀、砧板、架子上挂的肉干,还有剩下的肉都带走了,整个肉摊上就只剩一张破木桌。桌上浸满了油光和血水,还剩一点肉渣在上面,木桌下面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祁嵩蹲在地上仔细瞧了瞧,也没瞧出什么端倪。
街口还有个卖枣糕的小摊,摆摊的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边上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啃芋头。祁嵩每天从这过,都能瞧见这对母子,但他和关英都不怎么吃这些糕点,和他们自然不相熟。祁嵩走上前去,拱了拱手:“这位大嫂,您贵姓啊?”
“人都叫我吕慧娘,有啥事直接说。”吕慧娘手里还在忙活着,并没抬眼看他。
“吕大嫂,咱们摊子对面那个徐屠户,他家住哪?”
吕慧娘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许是见他不像那种谑浪轻浮的年轻后生,又低下头做着手头的事情:“你打听人家做什么?他家好像是住香染街吧,我听他跟旁人说的。”
“香染街?”祁嵩有些好奇,他明明每天都在香染街南街口说书,却从没见过徐屠户从街口出入。要说他到这里的距离,也是从南街口更近。如果他真住在香染街上,祁嵩没理由没见过他。
吕慧娘见他这模样,忙道:“我也不确定啊,我就是听他跟人说,叫人去香染街找他。”
“多谢。”祁嵩拱手道谢,“吕大嫂,这徐屠户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我们各做各的生意,我咋知道他有什么奇怪的?”没多久,吕慧娘就忙完了手上的活。
祁嵩笑着解释道:”比方说,有没有什么人来找他买肉的时候,鬼鬼祟祟的?或者他卖的肉有什么问题?”
“我们家前些日子刚买过他卖的肉炖汤,也没吃出什么问题。你要是说鬼鬼祟祟的人,我倒是瞧见今早你跟他在那一直说什么话。”吕慧娘有些纳闷地瞅着他,“我们要收摊了,莫在这里生事。
祁嵩只好点了点头,赔着笑摸出钱袋来:“是在下多嘴了。吕大嫂,给我来半斤枣糕尝尝吧。”
“今天剩下将近一斤,要不我给你便宜些,你全拿走吧?”吕慧娘说着把一边盘子里剩下的枣糕放在秤上称了下,装进纸盒里,笑道,“八两三钱,给你算三十文好了。”
祁嵩数了三十文给她,吕慧娘的笑意更盛,连其姿色都显得好了几分。他笑着摇了摇头,拿着这纸盒往家里走,心中还在暗自盘算着,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