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月余时间,你们弄出来的取士之途?”刘协愤愤地将一纸奏章扔在地上,洁白纸面上龙飞凤舞的墨迹,似乎在狠狠嘲笑着这些饱读诗书、极善文法的大臣。
刘协面色阴翳地看着眼前这些乘兴而来、此时却惊目瞠舌的公卿,不耐地在宣室殿中踱步起来。他原以为,自己之前下诏令这些人主持重扬太学之事,这些人又屡番被自己授意指点,怎么也该明白一点自己的心思。可想不到,归来之后,他仍旧看到了这一张与他想法背道而驰的取士之法。
从最早重扬太学之事起,刘协便明令这些人不得再有门第之见,务必尽可能地以太学为源点,作为示范带动工程。激发且带动目前朝廷统御下的各地,由乡始开设蒙学,其上设县学、郡学,州学直至太学,鼓励学子游学,鼓励私人办学等,尽一切推动措施提高汉代的文化教育,让更多的人可以读书识字。
任何势力之间的竞争,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和人才之间的竞争。这个道理刘协不可能不懂,且从一千八百年的历史来看,一个国家的强盛,也远非经济、政治、军事的强盛。
真正的强盛,反而是文化的繁荣。只有如盛唐一般,以文化为武器,侵占他国贫瘠的文化荒漠并使得他们甘愿为之接受敬仰时,才算是一次真正的大国崛起。
很显然,在目前这种局势情况下,刘协的这项举动距离那样的盛世辉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毕竟,文化兴邦、教育强国这等事本来就是千秋百年的大事,一切须从长计议。但就从最功利的角度来讲,刘协也想不到,自己竟看到了这样一篇令他气得想杀人的表章。
“朕不想跟你们讲什么大道理,朕只想问你们,你们到底是大汉之臣,还只是一门一族的代言人?!”刘协怒气冲冲地举起袍袖,又恨恨甩落,白皙的脸庞上已尽是一片暴躁的血红:“好啊,各州各郡设一鉴评之人,对州郡士子个人品行、家族财赀、文章诗赋进行评议,入选者可进太学深修,科满后入朝为郎……这等办法,除了中间要入太学进修外,与本朝现行的取材之法又有何差别?”
汉代自建立之初,便有一套完整的选官制度。主要有察举、征召、辟除、任子、赀选等方式。从汉文帝到汉武帝,建立了察举制,此后,察举就成为汉代最重要的选官制度。具体做法就是根据国家的不同需要,由中央政府的三公九卿和地方政府的郡国守相向皇帝推荐能够担任官职的人才。
两汉的察举,以孝廉最多,所以人们也常用“举孝廉”来指代整个察举制。察举孝廉的标准有四条:一是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二是学通行修。熟知经书;三是明习法令,善于决狱;四是头脑清楚,才干出众。凡是地方推荐上来的孝廉,一般先在中央担任郎官,经过官场上的见习和初步锻炼,再根据对其实际能力的考察任命实职。
为了保证察举的质量,国家规定,州郡长官有推荐人才的责任和义务。《汉书武帝纪》中便有记载: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不察廉,不胜任也,当免。并且,凡是发现有察举有不合格的,举荐人要承担连带责任。察举贤良,一般还要进行对策考试。如董仲舒有名的“天人三策”,就是这种对策。
征召则比较特殊,是皇帝对特殊人才直接聘任的选官制度。秦始皇时就有了征召,如叔孙通以文学被征。汉代所征,多为学术名士或道德楷模。隆重者还要以“公车”、“安车玄纁蒲轮”征之,以象征朝廷对所征之人的尊崇。但除王莽时期外,征召都是个别进行的,在选宫中占地比例不大。
辟除是长官直接聘任部下的一种方式。汉代用人,中央只任命行政长官,其部下椽属则基本由长官自行聘任。这就是三国里那么多“主公”的由来。按规定,二百石以上的官员,均由中央任免,辟除的椽属,一概都是百石。上至三公九卿,下到郡守县令,他们地下属吏员大都为自行辟除。被辟除的椽属,与其长官结成连带责任关系。由于他们是长官亲选,所以多执掌实际事权,而中央任命的辅佐官员,尽管级别较高,却往往没有实权。
任子是对高级官员子弟的一种特殊照顾方式。汉代规定;二千石级官员任职满三年以上,可以任子弟一人为郎。
赀选是对官吏的资产限制。汉代统治者信奉“有恒产者有恒心”,规定必须具备一定的家产才能够被选拔为官。汉初为十算(算为汉代的征税单位,一算为资产一万钱),景帝时降为四算。后来到武帝时,又开始卖官,称为纳赀,从而打破了汉初商贾不得为官的限制。此后,卖官鬻爵成为历代王朝选官制度地一个补充手段。
不过,到汉代后期,察举和辟除都侧重于名声,越到后来沽名钓誉现象越严重。汉末民谣:“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就是这一弊端的写照。
征召一法,其实约等于空设,毕竟高坐在未央宫中的刘协,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深山老林当中藏着一位高明隐士,自然也就无从征召;
任子这一方式,在刘协看来分明就是让国家出钱养一群蠹虫。照这种方式推理下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流氓儿混蛋。如此,大汉也不用取士了,直接按照血统成分论,让官职世袭好了。
最后一项赀选,那简直是对朝廷苍生不负责的自杀行为。有钱者就能当官儿,那底下的贫民百姓们还有什么盼头儿?一辈子生无可望,不造反还能干什么?
并且,这所有取材方式,都还是属于相马的范畴,易于被.操纵,也容易使各地官员成帮结派。如此,劣驽骐骥骈槽枥,整个大汉仕途犹如一潭死水,浑浊恶臭,苍生社稷又怎么可能为之兴盛?
更令刘协担忧的,是兖州的曹操早就开始颁布了征贤令,他广征贤才,不求名声,甚至说哪怕当过贼,做过恶。不敬父母的不孝之人,只要有才能,一样可以来曹操那里当官。也由此,刘协才认识到,曹操日后能成为那样的一代雄主,不是只有偶然因素的。
可身为曹操的名义上的总公司,却还在实行着不适应当今形势的取士手段,这怎能不让刘协痛心疾首?而最令他无言以对的,却是自己委以重望的这些公卿,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竟然还办成了犹如陈群后来推出的‘九品中正制’。
“朕来问你们,各州各郡鉴评之人,由何人来担任,又因何而担任?不要说什么那些人品行如何,绝对的权力造就绝对的腐败,这些鉴评之人一言便可决人一世命运,你们敢用性命来担保,他日后不会用这等绝对的权力来徇私舞弊,贪赃枉法?”
“陛下,这等鉴评之人可俸以高禄,令其衣食无忧。如此,心志高洁者,自不会同流合污……”选部尚书梁鹄在盛怒的刘协面前,只如一只冷风瑟瑟当中的鹌鹑,期望自己一言可令刘协风雨稍霁。
可不料刘协只是冷眼觑了梁鹄一眼,阴涔涔地说了一句:“同流合污?你以为只这么简单。倘若梁尚书欲让一子担任郎官,尚书大人又掌管着那鉴评之人仕途,你道那鉴评之人又该如何评议令郎?”
“微臣万万不敢!”梁鹄登时面色大变,他久在官场数年,稍一动心念便知刚才刘协实非危言耸听。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刘协疲惫地摆了摆手,待这些人都落荒离去后,这位似乎掌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天子,才痛苦地捏了捏自己的臂膀,自言自语道:“朕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这般忍不下火气,而臂膀又一阵阵钻心地疼?莫非?……”
刘协悚然一惊,莫名便想到了豫州之事。但随后,他又自我安慰一般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的,豫州在这一年就是空白期,就算太史慈有什么闪失,他身边还有贾诩那只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