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夏侯将军那处已坐入针毡,我军大局部署已箭在弦上,为何此时还不瞬发挽救颓势?”程昱捋着自己的一双小胡子,看起来十分自满。他手中捧着从曹操手中递来的郭嘉密信,已然明白暗潮汹涌下的主流了。
“尚有陈公台之事未解。”曹操依旧托着下颌俯在案几上,这样的动作,遮掩了他身高不足的缺陷,却使得他那一双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更加有神秘的气势。面对程昱的问话,他只是简单回复了这一句。
“陈公台与边让不过一丘之貉。唯独不同的,是他比边让多几分胆色和眼光,可倘若说到这军机谋略,哼!……”程昱极其轻蔑地嗤笑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傲慢说道:“他当真以为,区区一个引军入瓮之计,便可令我等折戟沉沙?”
程昱这般贬低陈宫,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陈宫在泰山郡一事办得十分漂亮,成功让臧霸投靠了汉室。但他错就错在,以为曹军对于此事仍旧一无所知,反而还拿出了一出蹩脚的计策,让曹军徒增笑料。
这件事发生在三天前,泰山郡里忽然有一人传来的一封书信给曹操。写信人自称是徐翕的僮客,而信中的内容,除却一番没有必要的悔过废话外,就是要里应外合帮助曹操攻破泰山的建议。
这个徐翕,对于曹操来说一点都不陌生,早在曹操入兖州平定黄巾的时候,身为故兖州刺史刘岱心腹的徐翕就十分不耻曹操。甚至有次曹操领兵进驻寿张的时候,这个曾经的东平太守徐翕就敢不来支援,明摆着不承认曹操这个篡夺者。
随后吕布在兖州发动叛乱,徐翕可谓是率先背叛曹操的人。等到曹操这时候缓过些气来时,徐翕害怕曹操杀他,就逃到了泰山郡投靠臧霸。兵围泰山城的时候,曹操还曾找臧霸要人,臧霸却不肯交出来……
这种种铁一般的事件,表明徐翕根本和曹操这一集团尿不到一个壶里。可如今徐翕却忽然改弦易张说想要复归曹营,还要献出泰山郡做悔过之礼。如此粗疏简陋的计策,程昱简直难以想象是陈宫弄出来的。
难道,陈宫真的以为曹军愚笨到自己一队使臣入城尚无音讯,然后还能轻而易举相信了徐翕这个一身疑点的地步?
是他太聪明,还是太天真了?
不过,纵然陈宫这里的计策太拙劣,但程昱还是不敢否决曹操。毕竟,泰山郡这里作为兖州东部最后一块拼图,假如不能完美解决的话,是很有可能会影响到整个大局的——不管怎么说,曹操对于这次大计谋略太多、也牵扯太多,一旦出现任何一点瑕疵,后果都可能是致命的。
“既然陈公台如此自逞谋略,那我等何不将计就计,便应了这一计,趁势解决了泰山一郡,如此岂不妙哉?”程昱踱了两步,随即道出了这一计:“臧霸手中不过五千人马,任凭计略再高,可只凭借小小泰山一城,还是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曹操闻言点了点头,同样起身慨言道:“不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策都不过虚妄而已。仲德之意正和我心,回复徐翕之信我早已让人送交回去。传令,今夜三更时分,全军随我攻灭泰山!”
于此同时,泰山城中,陈宫对着洛霖轻声问道:“城中曹军密探当真已全部诛除?”
洛霖羞赧地摇了摇头,解释道:“回大人,泰山毕竟乃曹操旧地,我等之前渗透也不尽人意。此番若说尽诛城中细作,属下不敢断言。然若说到军中是否有人会走漏风声,属下敢以性命担保,绝无一丝可能!”
“若如此,已然够了。”陈宫悠长地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既有一抹戏弄曹操于股掌之间的快意,却也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尤其,当他望着这一片本就风貌难复的泰山城后,那丝落寞便愈加明显了。
“也不知,此计究竟是对是错,我是为大局舍小义,还是会令汉室大失人心……”说罢这话,陈宫悠悠走下角楼,那步履异常沉重。
洛霖看着陈宫的背影,明白陈宫此刻究竟背负了多少,忍不住唤住陈宫道:“大人,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话虽这样说,但洛霖其实也没等到陈宫回复,只是在陈宫微一停留后,便开口直言道:“陛下曾经说过,舍小义为大节之人,并非人人能做到的。汉朝沽名钓誉者比比皆是,可真正为苍生做过什么的,还不如贾文和……”
说罢这句,洛霖似乎觉得还没有点到眼上,微一再想,又脱口道:“陛下还曾说过,是非功过,不是当代人该考虑的。大丈夫生在乱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问心无愧,一切留与后人评说便可。”
此言一出,陈宫才缓缓转过身来:“陛下当真说过此话?”
洛霖急速开言,道:“自是如此,当初陛下在关中竭力打压豪门士族,可同时又小心翼翼拉拢。做起事儿来难免不干不脆,在外人眼中终究显得小家子气,令人所不耻。故此,当时还是贵人的皇后问及天子时……”
话刚说到这里,洛霖就知道自己这番话其实没有必要说。陈宫当然明白陛下说过这话,他之所以怀疑,不过疑虑天子十五岁少年,为何会说出这等老气横秋的沧桑之语。可现在推己度人,陈宫才明白原来天子也曾有过这样的迷茫和感叹。
故此,陈宫才释怀一笑,对洛霖深深一稽道:“感念洛卫士所言,陈某块垒尽消。”
而这一刻,杀人冷漠又无情的洛霖,却似乎还有些腼腆:“都,都是陛下看得清楚,我不过当了下传话筒而已。”
陈宫微微一笑,再不复多言。随着他一阶阶走下角楼,天边的夕阳也渐渐落下山头,静默的夜便又一次静默地到来。
到了三更时分,寂寥的泰山郡当中,已然幽静犹如鬼蜮。三万曹军人衔枚、马裹蹄从夜幕当中悄悄潜出,没有举着火把的他们,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大片灰色的阴影从天空中覆盖下来,那凝重的威势,似乎要压垮整个泰山郡。
曹操仍旧穿着与普通将领无二的盔甲,行走在大军的中心,在静谧当中微微一挥手。三万大军立刻犹如被按动了暂停键的机器一般,忽然停止在了原地。就连战马,被这样的气势所惊到,也不敢发出任何一声响鼻。
透过重重的黑夜,曹操看到泰山城与往常夜晚一般,可他却不心急,只是静默地在黑夜中等待着。
忽然之间,泰山城西侧的角楼上,亮起了一星灯火。那微弱的灯火,在浓浓夜幕当中,根本难以引人注目。甚至,对于许多夜盲症的兵士来说,那星灯火根本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但曹操却看到了。
他看到那星灯火,在黑夜当中一明一暗闪动了三次——那是曹操与徐翕约定好的信号。
于是,曹操便笑了。
他知道,泰山城当中并没有瓮城,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一些民房和陷阱之类的东西抵抗一下入城的军队,然后再趁机围杀一番。曹操将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包括陷阱、弓箭以及最有可能出现的巷战。
毫无疑问,假如这一招引君入瓮的计划成功,陈宫会轻而易举地击杀不少曹军,更会打灭曹军好不容易用大军围城压制出的恐惧。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冲入泰山郡的兵士,不能超过一万。并且,曹军还并不知道城中有诈。
假如曹军清楚知道这些,这个计策就完全没有作用了:以泰山城的规模和臧霸的所有军士,最多能吃下一万曹军。再多的话,这座城池就会如同一条不知饥饱的金鱼一样被活活撑死。
于是,想通这一刻的曹操,什么都没说,只是忽然将高举的手,猛然挥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