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曹营虽然远远避开了白日大战的修罗场,可夜风徐徐,却仍将战场的血腥之气吹来。若是静静聆听,还能听到野狼豺狈欢欣饕餮的声响,间或几声狼嚎,使得纵然大胜的营盘当中,也没多少喜庆之色。
不过,就在这片营盘当中,刘协的到来仍旧给了这些曹军不少震惊。此时刘协并没有带太多将士,而是由史阿率领着锦衣宿卫在周遭护卫。不少曹军都听说过锦衣卫的威名,今夜得见那威风凛凛的气势,纷纷忍不住侧目。
反倒是汉天子刘协,在这些飞鱼锦绣卫士当中不甚显眼。此时的他,一身便装拎着一个酒壶,步履还有些踉跄,若不是那些有眼力的曹军推测出刘协的身份,他们当真以为刘协只是一个喝多了的富家公子。
但天子毕竟是天子,比后世那些明星实在太有关注度了,很快曹营上下就议论纷纷起来,都揣测着今夜天子来曹营究竟有何贵干。毕竟,看刘协的样子,好像也不是专门要去找他们统帅的。
但实际上,刘协却很郁闷,他来曹营哪能不为了寻曹操。可入了中军帐之后,刘协却被告知没有人知道曹操去了哪里。所以,刘协现在只能拎着酒壶乱逛……
不过,曹操没有离开营帐却是一定的,虽然说汉曹之间已经有了嫌隙,但曹操只有跟着汉室才能混到肉吃。要说跟刘协耍什么傲娇撂挑子不干了,那是蠢到家的人才会做的事,打死刘协都不会相信曹操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
既然没有离开营盘,那大概就是心情烦闷遛弯儿了。刘协抬起眼环顾,看到远处一星朦朦胧胧跳动的火光后,忽然便一笑:他已经找到曹操了。
信手挥散了身边的锦衣卫,刘协便看似独自一人朝着那堆篝火走去。走得近时,便看到火光是从一顶小小的牛皮帐篷中发出的。那牛皮帐篷形状四四方方,只有四面的帷幕,却没有顶棚,朦胧透出的火光在帷幕上映着一条长长的人影。
毫无疑问,里面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曹操了。可就在刘协准备与接近牛皮帐的时候,忽然便听到了一阵闷疾的打斗声,随后便是典韦的怒喝:“尔等何人,所来为何?”
刘协撇了撇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与曹操都乃一军统帅,再怎么看似一人,隐蔽之处都是有保镖的。适才自己要去牛皮帐,史阿锦衣卫必定要先去周遭巡探,典韦也正在隐蔽保卫着曹操,两方贸然一接触,不打起来才怪。
刚想到这些,刘协随后就看到影影绰绰当中,一群武士已然擎着硬弩上前。倘若自己这伙人真是刺客,必然会在还未接触曹操的时候被射成刺猬。至此,刘协也不得不开口道:“行了,别打打杀杀的了,朕不过心绪不佳欲找曹兖州聊聊。想不到也会这般不顺,真是大煞风景。”
典韦史阿等人闻言,当即停下了争斗,四面火光随即点起,刘协看到史阿正杵着剑半屈,面色痛楚。再看他右腿不自然急促颤抖,显然被典韦伤了右腿。
刘协双眼不由精光一闪,适才史阿和典韦交手不过刹那,结果就被典韦所伤,可见典韦武力之不俗。要知道史阿虽不属于战场杀伐的猛将,但一般的江湖技击之术更适合单打独斗,尤其他还师从王越,却想不到依旧被典韦瞬间击败。
不过,刘协也只能闪闪眼睛,面对这种情景,史阿只能自认倒霉。刘协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更打不过典韦。他只能上前拍拍史阿的肩膀,叹息着说道:“这伤算工伤,回去找华佗给你正正骨,领些抚恤金贴补家用……”
“是属下无能,给陛下丢脸了。”史阿擦了一把冷汗,羞愧难当。
“没事儿,咱汉室能打过他的,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你要是气不过,联系一下你那个不知道跑哪儿的师傅,估计也能打得过他……”
一旁正准备参拜刘协并谢罪的典韦,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怪异:陛下,你好歹也是一朝之君,这么直白护短,真的好吗?
就在这时,牛皮帐里洪钟一般的大笑声忽然传了出来:“陛下果然真性情,曹某敬佩不已。今夜心绪不佳,不想却与陛下一般,还得陛下亲临,实乃三生有幸。”说罢,曹操的身影从帐篷当中走出,对着刘协一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大人物终于露面,刚才的争斗就该退场了。刘协挥了挥手,让锦衣卫再度隐蔽退下后,才对着曹操说道:“不必多礼,今夜你我不以君臣相见,但以忘年交闲叙一番可好?”
曹操起身,目光从容中带着一丝智慧,同样让护卫退下后,引着刘协入帐道:“能得天子如此一言,操不甚荣幸。”
两人这一番寒暄后,相视一笑,当真心有灵犀:谁都知道,两人这身份除了政治军事之外,根本谈不了什么友情,更别提什么忘年交。刘协今夜找曹操,其实就是夜猫子入宅,本身就是来告诉曹操白天他的那些小动作,他已经知道了。
刘协来这里,其实一方面给曹操施加一些威压外,另一方面就是探探曹操的心思,让曹操在最后攻灭寿春的时候,别再整什么幺蛾子。而人家曹操哪能不知道这点,但仍旧就能恭恭敬敬、满脸笑意将刘协迎进来——政治场上高明的角色就是这样,永远看透不说透,先做一对儿假朋友。
入得帐篷之后,刘协果然看到帐中升着一大堆篝火,火上架着两只剥洗干净的野兔,还挂着一只大吊壶,浓郁的酒香正不住地从壶里散发出来。
曹操颇有地主之谊的风范,大咧咧地便箕坐在草席上。甚至因为嫌篝火熏烤得燥热,他还赤裸了上身,露出精瘦的肌肉,洗得发白的葛袍褪到腰间,两只大袖歪七扭八地缠在一起。一条腿蜷缩着搂在怀里,而另一条腿向前平平伸出。
刘协也是率性之人,见曹操如此,也就席地而坐,将自己的酒壶丢给了曹操:“兴之所至才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有半壶残酒,还望曹兖州莫要见怪。”
曹操当即又一阵哈哈大笑,这个白日里威严睿智的统帅,就因为这声大笑,便变成了一位率性狂放的诗人,充满着放浪形骸的豪爽情怀。
“早就听闻陛下的佳酿天下无双,曹某几番想品尝,却都因高价而舍不得。今日能与陛下对饮,当真人生幸事!”笑完曹操便举起酒碗向刘协致意,随即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巴一仰头,半碗酒就灌下肚去。
刘协也不拘束,待曹操喝完之后,他直接拿过那只木碗,倒了小半碗后,也是一饮而尽——两人都知道,即便永远成不了朋友,但彼此却惺惺相惜。而过了今夜,两人再想对饮纵谈,就不知何年马月了。
这番饮过之后,两人顿时感觉隔阂消除不少。曹操这时拍拍手,让护卫又送来一只木碗,分别斟满酒水后才向刘协问道:“陛下自三年前亲政,密除董卓、智斗朝臣,驱狼逐虎,纵横捭阖,实乃一代中兴之君所为。如陛下这等英烈之君,自当豪情满怀,不知今夜为何也会抑郁嗟叹?”
“曹兖州当真认为朕乃中兴之君?”刘协惨然一笑,借着酒意开始入戏,那心忧天下的表演浑然天成:“前番与曹兖州谈判之时,朕自当做出一派无所不能之状,可实际上,世人谁不知大汉已日薄西山?国家政治腐败,毫无公理可言,此等沉疴非一人一时所能治,朕纵意欲力挽狂澜,却也有心无力。国家病入膏肓,已不知是否可匡正了。”
说到这里,刘协脸色更加愤懑,偏过头,眼神扑朔迷离地望着远方,不再说话。曹操看着他犹显稚嫩却平静的侧脸,忽然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心里,其实藏着一团炽热的烈火。
“若是朕早生十年……不,只需五年,朕还可在大厦将倾之时有所作为。可朕生不逢时,百年汉室在宦官和外戚这两极之间剧烈摇晃,再坚固的国基也给摇散了。朕如今看似处处中兴,却实则事倍功半,朕心之苦,世人又几人知晓?”
说罢这句,刘协忽然将面前的酒再度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踱步,似乎胸中诗绪泛滥,忍不住纵声高歌起来。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曹操只觉得耳朵里“轰”地一声炸响,整个人都愣住了:不是刘协的歌声多么宏亮如,悲凉沧桑,也不是诗句的气势如何沉雄阔大,而是,而是……这首诗,明明是他曹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