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完这首诗,刘协看起来就忽然动了真情,席地坐在曹操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曹兖州,天下英雄,朕始终认为不过朕与使君尔……高处向来不胜寒,英雄自古孤苦,若能与曹兖州今夜一醉方休,纵论这汉朝乱世,朕也算觅得知音,疗了心苦啊……”
说罢这句,刘协显然喝多了模样,先笑后哭,哭完又笑,笑到最后又变成大放悲声。可曹操这时候,完全就是一副懵傻的状态,他实在不知道,刚才刘协那首诗,究竟是他所作,还是?……
可不等曹操想到这些,刘协猛然又站了起来,收住哭声,却不免悲痛,又一次高歌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跌宕悲凉的歌声灌入曹操的耳中,让曹操的就意瞬间消散。他也是一位诗人,自然听得出此诗前面四句,慷慨激昂,一气直下,酣畅淋漓。而歌到半截,忽然又急转阴郁顿挫,调虽高却充满鄙夷之声。唱到最后四句,歌声渐低,满是沉痛与怜悯之意。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首好诗。但问题是,这首诗,也是他曹操的啊!
而且,比起刚才那首诗,这首则更让曹操惊心动魄:前一首还好说,毕竟是曹操早期作品。可这一首,完全是曹操昨日新作的啊!其中那句‘淮南弟称号’,分明就是说的眼前袁术称帝之事啊!
曹操一脸谨慎加震惊,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开口打破沉默:“陛下,不知您刚才唱的,究竟是什么曲子。”
火光照耀下,两行泪水从刘协面颊直挂下来。他也不去擦拭,摇晃自己的酒壶已经没酒后,又拿起铜勺从曹操的酒鼎当中又斟了一碗酒,声音沙哑道:“此歌本是汉初田横门下壮士所唱。武帝时,李延年分此一曲为二曲,前半截为《薤露》,乃取人命奄忽,如薤上露水,极易晞灭之意,专送王公贵人;而后半截为《蒿里》,取谓人死后魂魄归于泰山蒿里之意,专送士大夫庶人。都是供挽柩者所歌,乃悲丧之挽歌也。曲虽是旧曲,词却是新作之词。”
看到刘协还不道出这诗乃何人所作,曹操不免焦急了一些。可他又不敢直接开口相询,只有再度拐弯抹角问道:“既是挽歌,陛下又是为谁而唱呢?”
曹操本想着刘协这次怎么也会说出答案,可想不到刘协仍旧满面悲苦,把酒碗重重往地下一放,放声大笑道:“为谁?汉室衰微,治世崩溃……这挽歌不为当世而唱,还能为谁?”
说罢,刘协忽然又放声大笑。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伪装,而是发自内心大笑特笑:身为穿越人士,他哪能不知道这两首诗是曹操的?可他偏偏这样拿着曹操的诗来忽悠曹操,这感觉,实在比隔壁老王偷了曹操媳妇还要暗爽啊!
曹操若以为这两首诗乃刘协所作,那必然会对刘协刮目相看,说不定还会相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什么的;
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曹操心智坚韧之人,必然会认为刘协是从锦衣卫那里得到了这两首诗。
可这两首诗曹操从未当众发表过,尤其第二首,刘协虽然不知道那是曹操昨日所作,但却知道这是曹操近期的作品。这表示汉室锦衣卫对曹操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这等威慑力,可比当初让赵云三百步射中靶心更震撼人心多了。
毕竟,眼目能这般神通广大,那取人首级也不过一念之间。曹操再怎么样也是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头顶上时刻悬着一把剑的。
如此一来,不仅刘协今夜前来示威的意图尽皆达成。假如还不小心激起了曹操的疑心病,让他自乱了阵脚,那对于刘协来说,当真算是撞了大运了。
可就在刘协越笑越爽,差点让曹操瞧出端倪的时候,曹操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忽然便开口又问道:“原来,陛下已知那方玉玺乃为赝品了啊……”
这话一出口,刘协原本还放声大笑的脸,瞬间就好像菊花冰封凌乱在寒雪当中:啥?你老曹再说一遍,朕手里一直当心肝宝贝儿的传国玉玺,你说是山寨产品?
幸好刘协毕竟穿越三年有余,练就了一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儿。虽然那一瞬间心中震惊无比,但脸色也只微微一愣之后,便恢复了从容凝重。在曹操还没有抬头发觉的时候,刘协便用异常谨慎的语气说了一个字:“嗯。”
伴随这个字的同时,还有刘协那洞察世事的眼神,让人看起来他真的得知内情一样。而且那一字言简意赅,所表述的含义实在太多,曹操一时还真的难以分辨,便继续开口道:“袁本初如今击败幽州公孙瓒,对并州黑山贼亦步步紧逼,雄踞四州之时指日可待,恐怕此刻已自恃是天下第一人……”
“不错,袁本初狂妄悖乱,与其弟袁术一丘之貉。袁术淮南公然称帝,袁本初又何曾没有僭越之心?”刘协气态深沉,一字一句都好似深思熟路。但实际上,曹操只要仔细分辨,就可发现刘协不过是在顺着他的话说而已。
但就是这样藏头缩尾的谈话,非但将刘协完全伪装起来,更让曹操觉得刘协已智珠在握。由此,曹操也不再顾忌,开口直言道:“其实袁本初也算克己复礼之人,为人也深沉大度,深得海内名士的拥戴。党锢之祸事起时,天下士大夫多离其难。他依仗家世援救党人中穷困闭厄者,活党人无数,也曾被海内名士推崇为‘天下英雄’。”
“曹某那时还以为袁本初会是匡定天子之人,可想不到他做这一切原来另有深意。”曹操挑动着篝火上串着野兔的木棍,油一滴滴地落入下面跳动的火舌,烤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若不是这玉玺一事,曹某还当真不知道,袁绍对汉室竟早已没有丝毫敬意!”
听着曹操的话题逐渐引向了袁绍,刘协脸色有些不耐。对于袁绍这家伙到底什么德行,身为穿越人士的刘协可比曹操清楚得多。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手上的那方玉玺,到底是不是赝品:“袁绍野心勃勃,朕早有防备。只是那玉玺一事,朕虽知些大概,可经过究竟如何,朕苦查了多年,却始终难以一窥全貌……”
曹操的脸色极其平淡,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般回道:“陛下当年还未继位,当然对此事知之甚少。当年我等闯宫诛灭宦官,乱哄哄地闹到了天明后,才得知陛下与少帝已被张让、段珪等人挟持到了小平津,我等赶紧提兵向北追赶,却不料被董卓捷足先登。无奈回宫清点宫中器物,才发现一直流传至今的传国玉玺不翼而飞。”
刘协点了点头,但还是一副琢磨不够的面容:“此事朕也知晓,只是这跟袁绍有什么关系?世人不是皆传言,玉玺乃是被孙坚所得吗?”
“这便是袁本初高明之处!”曹操冷冷一笑,低声说道:“传闻不过贼喊捉贼,是袁本初栽赃嫁祸用的。真正的传国玉玺,早就落在了袁绍手中!”
说到这里,曹操的语气越发阴沉:“传国玉玺失踪,此乃天大之事,我等那时也算纵乱之人,又哪里敢声张?”
“可随后关东群雄讨伐董卓,各势力皆日日置酒高歌,寸步不前。唯有南路的孙坚孙文台,自鲁阳北上,一路连斩华雄、胡珍等西凉悍将,进入雒阳,扫除宗庙,祠以太牢,风头一时无两,将讨董盟主袁绍衬托得犹如酒囊饭袋。可随即便传来了孙坚得到传国玺的传闻,更忽然之间便甚嚣尘上,孙坚立时成了众矢之的——陛下仔细分析这前因后果,难道不觉此事蹊跷吗?”
刘协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身为经常耍弄阴谋诡计的他,哪里还听不出曹操的弦外之音?只是一时间,他的心情还是无比失落:看来,朕手里的小心肝儿,的确是山寨品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