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孙策在昨日宴会上最喧哗不安,但其目的也最容易洞察。解决之策,亦然在汉室所承受范围之内。可曹刘两家……最想要的,就是徐州那膏腴之地。而朕对徐州那里的掌控也最为薄弱,不过泰山一郡……”
终于说到今日密会的核心难题,刘协的脸色再怎么也遮掩不住忧愁和无奈,索性一摊手,对着司马懿问道:“朕手下谋士当中,属你年纪最轻,也最胆大包天,你可有良策一解朕心中的忧愁?”
“陛下此言差矣,微臣年纪最轻的确属实,可若说到胆大包天,微臣不敢以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说罢这句难得的谦逊之言,司马懿还有意地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一旁快要打呼噜的贾诩,用意再明显不过。
对于司马懿对贾诩还有如此的忌惮,刘协心中还是十分满意的。历史上,司马懿也是在贾诩蹬腿儿后,才敢在已然人才凋零的魏国兴风作浪。而眼下汉室人才济济,对司马懿警惕之人更比比皆是,所以此刻司马懿纵得刘协器重,亦然不敢太过乖张僭越。
由此,刘协只是微微笑道,并不打算唤醒一旁装睡的贾诩,淡淡说道:“无妨,只是让你参谋一番而已。许或是不许,朕自有决断。”
司马懿灵巧的手指翻动了一下,眼珠也不由一转,再抬头看向刘协的时候,就多了一丝狡黠:“陛下,微臣有上中下三策……”
“扯淡!”刘协一听这话就怒了,他可最清楚这些谋士秀智商的手段,直接截断司马懿的话训斥道:“你说的下策,不过暂时延缓一下曹刘两家的明争暗斗而已,丝毫无益于日后大局;而所谓的中策,就是表面上让曹操和刘备都得了便宜,但惟独吃亏的是汉室;最后的上策,又必然是剑走偏锋的手法,若行得好则三方尽皆得利,行得不好,大家一块玩儿蛋!”
司马懿脸上的骄矜顿时如冷风中的金菊一般凋残了,足足愣了半天,歪着头想了想后,才不甘心地承认道:“陛下圣明,这上中策三计,造成的结果的确如陛下所料……”
刘协冷哼了一声,火气似乎有些上涌:“朕就斗胆再猜测一下,”刘协故意将‘斗胆’两个字咬得很重,讥讽之意登时跃然而出。
“你所谓的下策,就是期望汉室暗示刘备屈服曹操,最有的可能的是,是你想让朕将泰山一郡让渡给曹操。由此,一两年之内,曹操的确不会再找刘备的麻烦,对于汉室亦然存一份感恩。而对于刘备来说,也获得了一两年的休养生息之机。”
“所谓的中策,应当就是让汉室将豫州让渡给曹操。这样,三四年之内,曹操都会潜心休养。刘备亦然兴高采烈,毕竟曹操这条贪蛇消化豫州去了,他徐州便不再时刻担忧着曹操的觊觎。可汉室不日便会与袁绍一战,你单此一计就令汉室失去了一州之地,汉室还日后还如何与袁绍争锋?”
“最后,剩下那个上策,朕倒是不敢确定,但假如一定要猜的话……”刘协说着这些的时候,身体已然渐渐前倾,至此关键之时,他一双锐利的双眼更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司马懿道:“你那个上策,就是让朕同意了曹操的威胁,将徐州给了曹操!”
刘协这三句话说完,句句如利刃暗枪,深深刺入了司马懿毫无防备的脑海。一时间,这位自河内走出,始终顺风顺水的少年,却忽然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刘协。那眼神当真如狼一样凶狠狡残、也有鹰隼一般的锐利,可这种目光只持续了不足一瞬,就被刘协那堂皇浩然的眼神给逼退。他后背顿时尽湿,狼狈回道:“陛下圣明。”
“非是朕圣明,而是智慧到了一定程度,谁都能看破眼前之局。相应的解决之策,不过异曲同工罢了,既然你心中所思也不过泛泛之策,便退下罢。朕与贾将军和子敬商议一番,看看是否能查漏补遗。”说罢这句,刘协不待司马懿反应,便挥手示意让他出去。
司马懿最后抬头谨慎地深深望了刘协一眼,一鞠到地,重新站直后,脸上那失态的表情已经隐去,露出了带着一些侥幸的从容模样,道:“陛下英明睿智,微臣这便闭门思过去。”
说罢这句,司马懿悻悻而退。而就在他关上偏殿之门后的一息,贾诩便缓缓睁开了他的眼,悠悠说道:“年轻人,果然还是养气的功夫不到家,如此天下大事,他竟还要在陛下面前卖弄,实在失了轻重。”
刘协这时看起来略有些疲惫,将身子躺回之前那个舒服且没有攻击性的姿势后,才开口回复贾诩道:“非是那么回事儿,司马懿总得来说,还是个可造之材。这乱世当中,或沽名钓誉或真有才学,有的依孔孟之道平和中正,谦和有礼;也有剑走偏锋的狂生,行事张扬,风流不羁。可不管怎样说来,这些也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朕若想驭天下之智,总需有些章程。”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刘协能跟贾诩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毕竟,他总不能告诉贾诩说,司马懿这家伙在历史上有过篡国的劣迹。而其实就算刘协不说,贾诩也看出司马懿最近的心气越发自大骄矜起来,虽然司马懿表面上将对于汉室能臣的忌惮表露在明处,但越是如此,深谙人心的贾诩焉能不知,司马懿内心何尝不想跨越过这一步?
单单贾诩知道的,就是司马懿已经在探寻锦衣卫一事上,有些不知进退的意味了。锦衣卫乃是刘协的暗影,就算是贾诩,也对这个机构采取了不拒绝、不否认但绝不主动的‘三不’原则。更何况,司马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旦僭越了雷池,目中无人生出了别样的心思,刘协到时候再打压反而不美。
亡羊补牢,终究不如防患于未然。这便如驯兽一般,在野兽还年幼轻狂的时候,重重给予一击,在其心中留下印记。以后猛兽纵然敢对他人咆哮肆虐,却也会对当初那人忌惮颇深,为那人所用。
所以,刘协尽管早看破了司马懿这些时日的张狂,却也一直隐而不发,等得就是在司马懿志得意满、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掷筹,以收奇兵之效。
所幸,贾诩对于刘协早就颇有了解,也知自己在汉室的到底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由此,论过司马懿后,贾诩的心思就回到了之前局势上,不待刘协开口询问便主动说道:“司马懿这上中下三策,虽都夸夸其谈之策,但就如陛下所说,智慧到了一定程度,相应的解决之道也便是如此。若是依此看来,司马懿的上策,却是还可拿来推敲完善一番。”
“贾公言之有理,”一旁的鲁肃这时也适时开口,明显跟上了贾诩那深奥逸碎的思路:“世间之策,无非阴谋阳谋两种。真正论到高明与否,还是要看谋略是否细致严谨,执行是否可行。司马懿的上策便有些出人意料的韵味,假如我等深化一番,未尝不能令三方尽皆得利。”
“只是,这真的很难……”刘协这时才真正忧愁吐口:“昨日至今,朕也将此事想了个透彻。朕行使汉室正统大权,将徐州让渡给曹操也未尝不可,同时朕也有法让刘备得以心安。可唯独其中一环,却令朕实在难以解决。”
贾诩和鲁肃闻言,不由相视一眼,忽然都悠悠叹了一口气,异口同声道:“可是徐州民心之事?”
“正是。”刘协最终还是情不自禁地摩挲起了脖颈,叹气说道:“汉室自朕执掌之后,始终以大义仁政治理,倘若无故将徐州交予曹操,那朕当如何令徐州百姓不心怀怨念?”
可是,刘协终究还是小瞧了贾诩。这位在后世几乎被捧上神坛的人,只是闭目思忖了片刻,便又睁开了眼睛,淡淡说道:“陛下,不过民心尔。北方袁绍强敌在侧,汉室也并非有十足把握能与一战。更何况袁绍当初污蔑您非先帝之子,始终不奉汉室正朔。而袁曹一体的关系世人皆知,今日曹操又暗语威胁陛下……”
贾诩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没再继续说什么,他把双肩垂下去,把双眼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几乎看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鲁肃还在一旁皱眉苦思,可刘协听到这话,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敛,手指着贾诩鼻子道:“你这个老家伙,真的是太危险了。”
贾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