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二字,像明珠,久蒙尘沙,但终于璀璨。
他听到人群感激他的慷慨,亡魂高唱他的公义。
他们在庆祝新神的登极,迫不及待,要向他献上忠诚与信仰。
——此乃高堂。
可江荼不愿登神,他要将自由,还给天下万户。
生命自有出路,何时前进、何时停歇、向何处走?
生命自会给出答案。
而江荼要做的,只是撕碎天道。
柳叶眼中燃起照彻长夜的火光,光镀上骨剑,白骨森森又烈焰熊熊。
叶淮紧紧盯着这明亮的光,目光灼灼,露出一个充满敬仰的微笑。
一如许多年前,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少年,第一次见到江荼时一样。
他看着江荼的目光,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爱意亦是。
江荼手持长剑,剑如圆日流星,火光飒沓,黑暗在此刻被驱散,黎明在此刻破晓。
骨剑没入叶淮的小腹,贯穿他的金丹。
叶淮的身躯向前跪倒,头颅依靠在江荼颈侧,好像新婚燕尔的夫妻,正在床笫间耳鬓厮磨。
他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丝呼吸,伴随两个破碎音节:“师尊,别怕。”
天地寂静。
许久。
江荼轻轻拨开叶淮的额发,一个吻,落在他耳畔。
“夫妻对拜。”
第154章 问天(六)
天幕的垂红浇灌大地, 像崭新的血液注入躯体,崩裂的世界正在重组,直至三界再度分明归位。
蒙蔽的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地平线边半轮日。
升起、升起,彻底脱离地平线的束缚。
耀眼的光, 落在昆仑虚上,像一层薄纱铺满地面,又滑落,如瀑般涌向山下去。
人们恍惚地看着这光,直到光的起点变得模糊, 才意识到:
天亮了。
在天光最模糊的那点——大地蔓延的尽头, 海天交界处,一道比光还要鲜艳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日轮似乎是为他升起,光明亦是他的拥趸, 他在晨光中行来,每走一步, 光明便更近一分;
当他停下,光便也停下,日轮便也升到天空正中。
那与塑像如出一辙的柳叶眼,平静、从容地看向面面相觑的人们,他包容着人们脸上所有的情绪,不置一言。
这该是多么惨烈的战斗?
无人亲眼所见,却能听见撕裂天幕的雷声, 能看见江荼掌心未曾干涸的血迹。
他们向江荼的塑像叩拜,祈求垂怜, 此刻神明真的降临,人们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片死寂中,什么生物爪子踩地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
那是一头幼年麒麟,尾巴在身后甩得飞起,冲到江荼身前时,还跌了个跟头,竟然就这么咕噜噜滚进江荼怀里。
麒麟幼崽发出急切的“嘤嘤”声,舔舐着江荼脸上的伤痕。
而江荼,这个即便伤痕累累也面不改色,如毫无温度、毫无痛觉的神像的男人,冷若冰霜的神情骤然融化,唇角噙起淡淡笑意。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抱起麒麟幼崽,一手揽住后颈,一手兜住尾巴,缓步,向着自己的塑像走去。
他走得坚决,笔直向前,所经之地,人们自觉地让开,又低下头,毕恭毕敬的模样。
江荼走到塑像前。
他仰起头,望向自己——
塑像洁白,唯一没有残缺的眼目悲悯众生,他有着三界最强大的力量,刚刚除魔卫道,拯救苍生于危难。
此刻起,它不再是一尊塑像,而是能够接受万民朝拜、汲取苍生力量的神像。
江荼看着自己,想,他确实称得上神了。
怪不得人们看着他,充满想要靠近的向往,又止步于不敢靠近的敬畏。
江荼啊江荼,你这千年,只为了这一件事活着,终于做成了这一件事。
而现在——
江荼感到自己沐浴在飘飘然的敬仰中,三界对苍生道的信仰转嫁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想,他身边的这些人、鬼,就会立刻向他献上忠诚。
他抬起手。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接受朝拜的动作,像神播撒希望,光明从他的袖下垂落。
人们习惯于向苍生道求告,本能地想要下跪。
——可平举的手猛地下压,江荼手掌平推而出——
轰!!
灵力冲向神像,本就强行拼合的神像,再度布满裂隙,旋即,
轰然倒塌!
江荼亲手摧毁了自己的神像。
却不仅仅是神像。
他摧毁的,是千年终于得来的沉冤昭雪;
是足以扭转生死、伦理、时空的力量;
是自己刚刚建立、即将坚不可摧的权威。
多么沉重!
神像吸收的信仰,哪怕只分一杯羹,就足以仙途坦然;
仙山甘愿俯首,苍生道为之疯魔,直到最后,也未能建立一尊这样万众一心的神像。
可江荼竟一掌就将之摧毁粉碎。
他不仅不为所动,居然还弃如敝履!
多么轻易。
江荼沐浴着四面八方震惊的目光,好像只是掸去肩头灰尘般垂下手来。
顺着这个动作,修士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原本供奉给江荼以换取庇护的灵力,随着神像的崩塌,原封不动回到他们的身上。
江荼颔首:“多谢诸位舍身相助,江某既借诸位之力,自当归还。”
修士们更加震惊,灵力在他口中就像一张轻飘飘的银票,典当行尚且要收取利息,他却分文不取,用完即还,甚至——
归还的力量,还要更加圣洁。
怎么可能?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震惊之余,他们又觉得,若是眼前的男人,似乎行事超凡脱俗,才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