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建筑物,广阔的天空,一条貌似无限延长的街道往里扩张着。
黄雁如安静地坐在车里,由司机大哥在驾驶座上启动着车辆,刺眼的阳光总是不安分地从车窗外投射进来,车内的驾驶座顿时变得火热起来,她很害怕被太阳晒着皮肤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挎包挡着那毒辣的光线。开着车的司机大哥貌似心情不错,一路上不断地哼着小歌,身子随着哼的歌曲而抖动起来,看上去就像磕了迷幻药似的,她看着很不顺眼,很想呵斥他,但很快又忍住了。
毕竟每个人选择开心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没有权利压抑别人开心的行径。
司机大哥哼完歌还意犹未尽,他还饶有兴趣地开始搭讪她,有一处,没一处地找话题聊。
她坐在后面,仍然很讨厌灿烂的阳光对她的无意识攻击,他一直在唠叨不停,她完全不理他,也不是那么友善,但他扯起的那些话题又的确是很难回答的。
例如。
你在哪里上班?
你是什么职业?
毕业多少年了?
大学读什么专业之类的。
这些人口调查类型的问题,她丝毫不感兴趣,但她总得回应一下。
礼貌上,交际上,都应该有所回应。
“目前……失业中,乃是无业游民。”
她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撒谎,因为她知道,有最坏的情况,他们都能接受,那么最好的情况,他们也同样可以接受。
司机大哥老怀欣慰地笑了笑。
“哎呀……我昨天是休息,但是呢……要给一整栋大厦扫地,作大扫除;接着呢又跑去其他商城搞清洁卫生;弄来弄去,到了晚上九点多,我又要开车去载客,忙到凌晨四五点,才睡了两三个小时,这不,现在又要开车接生意,明天我还要回酒楼干活呢!其实司机职业只是我的其中一个兼职,我的正职可是一级大厨呢!哼哼!”
他得意忘形又自我感觉良好地说着。
她被他的一番陈述给吸引住了,她这才开始观察他的样子。油光满面,一层层黑色的激素停留在皮肤表面,眼睛布满了血丝,黑眼圈包围着眼睛左右,双手充满了劳动者的特殊刻印,一副长年累月不够睡眠的状态。
她起了恻隐之心:别这样卖命了!就算钱是很重要,但是身体健康与自由生活才是我们最向往的。
此时遇到了红绿灯,绿灯在亮着,车辆只好强行停在马路上。
他腼腆地摸着头说:“没办法,房贷我倒是供得起,问题是我那个读医的臭小子,他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了之后呢,又要实习,实习期间呢还要上课,没准还要去外国进修;进修完了,他也差不多三十来岁了,总得娶老婆吧,总得买房子吧?车子也要吧?酒席婚礼之类的还不是我这个老父亲去给他承担。虽然这些事情还言之尚早,但现在的楼价那么高,结婚的成本也不容易,全是一大笔开销。所以呢现在开始准备存钱也差不多了。你说是吧?”
她顿时觉得很辛苦,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她的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或许你是对的,但是你儿子喜欢读医吗?”
他貌似被这个问题震住了,红灯亮了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后面的车辆不断地催促,他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开着车。拐了好几个弯之后他才懵懵懂懂地回答:“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想过,当初是我要求他选医科的,因为他成绩很好,分数线完全可以报读医科,况且医生是一个正当职业,具有高尚的情操,还能救急扶危,拯救万民。我想……读医科肯定不会有错了吧?”
她冷冷地说:“那就是说,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咨询过你的儿子,他是否愿意读医科?”
“这个……我真的没有问过,不过他会非常乐意读医科的。”他在自以为是地回答着。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她好奇地观察着周围:“这里没有红绿灯,你为何停在这里呢?”
“不是,我老了忘了问你,你想去哪里?”他万分抱歉地说着。
她语重心长地说:“看到没有,这个就是问题的所在。你儿子现在就像坐在你的车上那样,你从来没有问过他想去哪里,你就擅作主张地开着车,带着他前往一个他并不是那么希望到达的一个目的地,就算到达了,他下车了也会一脸的不高兴,因为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啊!你有没有想过,他成功地成为一名医生,或许你会很开心很满足,甚至是老怀安慰,但是他呢?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开心可以凌驾一切,甚至剥夺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剥夺了他开心的人生,那么我只能说一句,这是一宗悲剧!不是快乐人生!”
他貌似被她的这一番话给镇住了,手从方向盘那里慢慢滑了下来,心灰意冷地望着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的路,是那样的遥远。
她柔情似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馨提醒:“别这样,你儿子不知道去哪里而已,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司机大哥将她放下以后,就往另外一端路扬长而去了。但那边是绝路,没有路可走,怎么?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她耸了耸肩,拍干净肩膀上的灰尘,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一栋破落的大厦,被落叶覆盖着的范围,有一种人去楼空的错觉。墙壁上贴满了楼层出租的告示,租金很便宜,多半是拿来当仓库或者办公楼层的。她寻思了一会,低着头走了进去。
在一栋年久失修的大厦里,是没有电梯的,她只能徒步爬上五楼,在通往走廊尽头的那一边,她找到了理想的办公室。上面贴了几个大字:侦探杰克事务办公室。杰克的克字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只需要一口气便能吹倒。另外,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门没有关上,轻轻一推,门就会自动自觉地打开,随之传出尖锐的声音,强烈到衰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她,翘起二郎腿,齐步地搭在后面的书架上,他在抖腿,戴着耳机,忘情地自我陶醉,看他那个样子,估计也很久没有生意送上门了。
她很不淑女地摘下他的耳机,他皱着眉头往回一看,立刻重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火车的模型,奇形怪状的易容工具、性感女郎封面的杂志,还有几本历史系列的书籍。他用了短短五分钟的时间便将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还原,还用了两分钟的时间打扮自己,换好一套完整的西装,披好领带,又往身上喷了香水,整个办公室都弥漫着令人错意的香味。
他热情地朝她伸出了手,她也很客气与之握手。
“首先非常感谢你光临我的办公室,我叫杰克,杰克呢是我的化名,你就别问我的真名是什么,既然我改了化名,很明显就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过去的名字。我们的谈话由八块钱一分钟开始谈起,你可以表明你的委任。我的工作范围包括有寻物,捉奸、寻人、侦破耐人寻味的案件。如果你有奇奇怪怪的案件,我大可以不收费免费帮你,但是那宗案件必须是疑点重重,充满挑战性。好了,现在到你开始说明你到来这里的原因。”
他热情大方地递给她一颗巧克力,她刚要接过去:“其实我不是来找你帮忙的,而是来问话的。”
他迅速地藏起那珍贵的进口巧克力,很小气地说:“啊?问话?我这里是侦探社,我是社长,与我谈话是要收费的,我不是新闻工作者,我更不会接受采访的,更不会无偿与你谈话,所以很抱歉,请你离开这里吧,不送。”
他那一米六五都不到的身高,中等失败的发型,穿着一套多年前就已经过时的西装,鞋子缺了一个角,那寒酸的形象与《摩登保镖》里的许冠文非常相似,她仿佛成了许冠杰,但她不是求职者,她是警察。她只能使出以往的伎俩,出示自己的证件和工作委任。
他看着她手里的工作证件,态度立马就三百六十度转变,异常客气地说:“原来是警官啊!早点说嘛,请坐!”
她哭笑不得地坐了下去,他朝她递了一支香烟,她风趣地说:“我的样子像是会吸烟的吗?”
他尴尬地说:“不是,是我要吸烟,只是循例上问问你,要不要吸烟而已。”
她指着侧面的温馨提示牌说:“这里不是不允许吸烟?”
他狡猾地说:“是客人不允许吸烟,我是社长,当然没问题。”
“不知道阁下过来找我究竟有何事呢?”虽然他是不可能收费的,但他仍然习惯性地按下了秒表,表示在计算时间。
“我来找你,主要是想了解多年前你自告奋勇又很英明神武地侦破的一宗案件。”她开门见山地说着。
他摊开手,无可奈何又神气活现地说:“我作为侦探社的社长,破案奇多,寻物寻人从来没有失败过;我处理过的案件可不止成千上万,你指的是哪一宗案件呢?”
她早就猜到他会忘记那宗案件。
“银苏苏雇凶杀害丈夫的案件,当时指控她的所有证据均由你提供。”
他那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终于消失,剩余的只有严肃对待。
“那宗案件……我有印象,没错,的确是我私底下去调查的。前些日子我看了新闻,才知道她在监狱的厕所里被残忍地杀害了。”
“我想知道的是,当时你为什么会选择私底下调查这宗案件呢?还有,你为什么会怀疑银苏苏是谋杀的幕后黑手呢?”
“那当然了!当时那宗案件是轰动全城的,你想想,一个男人双手被捆绑着,活生生地溺死在厕所的马桶里;他的母亲也被捆绑在椅子上,舌头被活生生地切割下来,血块堵在喉咙里窒息致死。这种作案手法够残忍够离奇了吧?但是当时并没有一个人可以破获这宗案件,所有的作案动机都无从说起,他们都很迷茫,只有我可以保持头脑的清晰。我知道的,只要我能够力挽狂澜,单独一人解决这个案件,我的侦探名号就闻名天下了!”
“所以你就私底下去找了他,让他委任你处理这宗案件。”
“是的,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有太多的把握,只是口头上这样说。”
“但是你最后还是查出了真相。”
“那是我够专业,无论是多棘手的案件,都能解决。”他得意忘形地说着,似乎要急着炫耀自己的实力。
“可是你为什么会怀疑到银苏苏的头上呢?她有嫌疑吗?”
“本来我也没有怀疑她的,但是我发现她的医疗记录很频繁,她身上有多处被虐打的痕迹,很显然她是长期遭遇家暴的可怜女人,她丈夫有暴力倾向,这一点我已经调查得很清楚。”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当然不止这些,随着我的调查,我还发现了她有外遇,长期与一个陌生男子在一个很神秘很隐藏的地方见面,虽然他们相敬如宾,并无做任何越轨的行为,但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们有不寻常的关系。”
她不甘心地说:“就算是这样,那也只能算是你的个人猜想,她本人没有亲口承认,你都没有权利说她有外遇!”
“所以我才觉得事有跷蹊,于是我跟踪了她两个多月,终于让我在他们固定的见面房间里装了监控视频与录音设备。”
“慢着!”她皱着眉头说:“你在未经法律许可的情况下,私自装置偷听、监视等设备器材?你可知道,装偷听器要经过海关、终审庭、入境处、廉政公署……可是你竟然连一份许可证都没有!是一份都没有?!”
他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慢悠悠地说:“我可不是执法人员,做事情的时候,没有那些毫无必要的规章制度绑手绑脚,这就是我宁愿去做私家侦探也不愿考警察的原因。条条框框太多,反而会拖延进度,对于这一点,我想……你是深有同感。”
她迟疑了,貌似被他说中,但她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
“规矩就是规矩,我们一定要遵循的,不过像你这种没有进过警校的,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她慌里慌张地说着,企图以这样的一句话来结束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那一次的监视与偷听,你可有收获?”她好奇地问着。
他笑了笑说:“我觉得警官你,肯定在事前没有做过功课。全靠我的那一份录音文件,银苏苏才被定罪。因为那一份录音文件可以说明的事实是铁一般的,没有人可以扭曲这个说法。”
“我猜……你的那一份录音文件肯定有备份吧?”
“你那么了解我,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
“我可以拿回去研究一下吗?”她请示着。
“抱歉哦……不可以。不过我们可以在这个封闭的办公室里,听一次那段令人致命令人窒息的录音!”
她的眼睛与他的眼神刚好碰在了一起,两人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感觉,朦朦胧胧的。
一把女的声音首先从录音文件里传出来,背景很安静,但播放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只能这样了,等他下了飞机再打给他。”一名男子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很伤感地吸着烟,吐出一个又一个华丽的烟圈。
她坐在酒店的房间里,穿着短裙,短袖,双手叉在胸口上,脚在床上晃了晃。
“我要杀了他!我今晚就要杀了他!”
“你可千万不要乱来!”他弹了烟灰在烟灰缸上,稍微弄了弄衣袖上的缺口,像足一个流氓。
“我不是乱来,我只是记得,在某一天的夜里,是你叫我杀害他的,他可是我的丈夫!”
她透过镜子的反射凝望着他的眼睛,他的反面看起来很奇怪。
“那就是怎么样?你要挟我?”他翘起二郎腿,面向她。
“我不是要挟你,而是我们两个都回不了头。”
他放下二郎腿,徒步来到她眼前,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瞥了他一眼,瞬间又转移视线,望着左下角。他的手触碰着她的下巴,食指微微地抬了起来,这个动作是极具挑逗性的,但她毫无感觉,固执地甩开他的食指,然后重新站起来,满怀心事地望着窗外的世界。
他看着她的背影,固执地扭过一张脸,无可奈何地说:“这件事我会为你安排。”
男子走了,该名女子还停留在酒店的房间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银苏苏如此这般的样子。
黑暗中充满了冷血与无情;在阳光里,又是那样的平易近人。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