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一眨眼之间降临,我们坐在医院的天台上,风很大,气候很干燥,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谈话,只需要一杯简单的……果汁,当然不会是红酒,我们谈笑风生,惺惺相惜,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话题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个,但我们不一样,我们谈论的话题永远只有那么一个,那就是关于她的父母,不对,她愿意并且感兴趣谈论的只有她的母亲,这一点无可否认。
“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生活吧。”这是我主动问她的第一个问题。
“小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回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亲在外面从早上忙到晚上,据说是做生意,但他的生意搭档都很神秘,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脾气从我懂事开始就很暴躁,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再过份一点就会动手打人,我身上有很多伤口全是小时候留下来的,每次被他打完,我都会跑去找妈妈,可是,妈妈似乎也不太愿意搭理我,总是下意识地将我隔离,将我从房间里驱赶出来,我从小就是在这样孤独的一个环境里长大,爸爸妈妈似有还无,他们的性格有着天壤之别,根本扯不到一起,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们两个是如何在一起,结婚,生小孩,而且还度过了那么多年的夫妻生活。”
这是她头一回在我面前诉说有关于家人的事情,我认识她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她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不想黄雁如那样,总喜欢吱吱歪歪的,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像一只爱唱歌的小鸟那样,有时候还挺让人喜欢的,不过比较麻烦的是,她的身份是特案组的主管,有时候的严肃与忙碌是在所难免的,对于她我只能是相敬如宾,不能太过分。
我们的命运竟然是如此的相似,家人是一个说不出口的坎。
“我觉得……你妈妈一直在极力回避你,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分裂症是无可避免的,她不想从小就影响你。”
她苦笑着说:这个我懂,到了她病发以后,我也在尝试着隔离她,我们可以一起相处的时间竟然是那么的短促。
我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一点橙汁,以审问的口吻:你有没有看过心理医生?或者?
她接过那杯刚刚倒出来的橙汁,手指在桌子上来回地游走着,没有喝,语气很是冰冷地说:你觉得我的精神病是有潜伏期的?还是说你看得出,我的精神病快要复发了?
我无言以对,尝试着打圆场:我只是随意问问而已,别那么介意。
她停顿着,笑容逐渐浮现在脸上,翘起嘴角:或许你是对的,不过我的确一直有找心理医生,他长期为我做心理辅导,我们一个月回见一次面,他很了解我的状况,只有他才可以尽量克制我的精神分裂发作,我很信任他的。
我语无伦次地搭上了一句:医学上根本没有百分百。
她开始在回忆与某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虽然我们很少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是我每次都会将自己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事以写日记的形式,一件事一件事地记录下来,拿给她看,虽然她有精神分裂,在认知能力上会有一定的含糊,我相信她一定可以感受到我的内心世界以及我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我所遇到的也就是她遇到的。”
我手里玩弄着的杯子突然就停了下来,顿了顿,盯着她那抑郁的脸,好奇地问着:你的意思是,在特案组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写进了日记里,包括我们的日常生活习惯?
“是的,你们喜欢的东西,遇到过的每一件案子,我都有记录在里面,她很喜欢,声称这些故事就像谋杀情节那样,充满着刺激、阴暗以及感动,她还说已经摆脱不了我给她写日记的习惯,她渴望阅读,渴望我的文字!天呐!我简直觉得,文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互相沟通的桥梁,尽管她的逻辑思维已经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理解,但我愿意相信,我们能够互通心意。”
我紧握着拳头,压着桌子,闭上眼睛,极力控制着自己,她好奇地问:怎么了?
“你妈妈会不会将你日记里的故事告诉别人呢?”我冷静地问着。
“不知道,以她目前的状况,能够与她沟通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她平时与哪些人来往,我确实不知道。”
“那我们去问她吧。”
我站了起来,她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我用着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在逃避着我的眼神。
我悄悄地走了进去,她身上披着一件很薄的衣服,纯白色的,看起来很健康,她的头发倒是很健康,乌黑乌黑的,中间那一部分是淡黄色的卷发,延伸至额头那里,她坐在病床上,两手放在木板上,一言不发,安静得很,深思熟虑的样子。
我假装不小心将照片落到地上,故意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走过去,弯下腰捡起来,她的眼睛稍微往下移动,嘴里喃喃地说着:苏菲……
苏菲?她刚才喊的是苏菲?她为什么会认识苏菲呢?
我将照片拿给她看:你认识这个女孩?
“认识,她说她叫苏菲,是一名模特。”
她已经被那张照片吸引住,思维进入了一个异样的逻辑空间。
我举着照片,手指指着照片上的女孩,纠正她说:这不是苏菲,她是苏-音,不是苏-菲,苏菲是她妹妹,苏音是姐姐,她们是双胞胎姐妹,同一颗卵子产生的,性格很相似,你会认错也不奇怪。
她望着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一个女孩,我只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她告诉我,她就叫苏菲,而不是苏音。
好吧,我选择相信老人家,因为她根本没有必要撒谎,可是苏音为什么要骗人呢?说自己是苏菲。
我转移话题,语气稍微欢乐了一点点:你们的关系很好吗?
“不太好,但我们会聊天,这女孩的遭遇其实很可怜,她上舞台表演时,遇到意外,整张脸都被烧坏了,她无法接受自己,所以在精神上饱受打击,不能自已,还被抓了进来,强制接受治疗。”
“她为人如何呢?”
“很善良很美好,是难得一见的女孩子,只可惜……她对自己的遭遇起了疑心,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性。”
“你们聊了很多?”
“是的,我还让她知道了,这世上有一个部门叫特案组,专门处理各种稀奇古怪的谋杀案,我女儿也在其中。”
是的,我想,我已经知道那个答案了。
“我可以看看那些内容吗?”我用着请求的口吻。
她将身子微微往后缩,一副要保护怀抱里的东西的状态,谨慎地说:这些是我的东西,你不要乱碰!
“如果我没有看过,我怎么可以确定你有没有骗我呢?”
我的激将法见效了,她在半信半疑之间,往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皱巴巴的本子,犹豫不决地递给我,手还会尝试着往回缩,我及时地抓住她的手,慢慢地往下移,扯着本子,轻轻地拍着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一点,她的手很害怕地缩开了。我在她那瑟瑟发抖的目光中读了一小部分的本子。果然,她写的日记,大部分的摘要是围绕着整个特案组处理过的案件为主,偶尔会提及到我们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以及个人经历,这些是我们在酒吧欢天喜地的同时互相倾诉之下而产生的。毫不夸张地说,只要读了这个本子,谁都能掌握特案组成员的各种情况,这个本子最后一页还写了我们的假期安排,这也是我们在放假之前分享过的假期计划,难怪那家伙对我们的地理环境如此熟悉。
我合上本子,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看上去稳定一点,强颜欢笑地问她:那……苏音,不对,应该是苏菲,她在出院之后,还有没有过来找你聊天,或者聊聊心事什么的。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幽怨地说:她虽然出院了,但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仍然会回来陪我谈天说地,不像我女儿那样,总是远远地避开我,就算来到了,也不肯进来陪我说两句话。
我将视线转移到站在门口偷听的莫求身上,她眼角里有泪光,捂着嘴巴望着自己的母亲,如同母亲当年饱受委屈那样,不被谅解,心中的苦只有自己才知道。我用眼神示意她进来,她摇了摇头,默默地退出门外。
此时一名多事的护士走了过来,脾气很粗暴,态度很不友好地质问我:你是谁?探病的时间已经过了!
我莞尔一笑,一副老流氓的样子。
刘文医生是仁华医院的首席主任,在我向那护士小姑娘出示证件以后,她为我引见了刘医生,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领悟到我要见她的首席主任,但我还是很乐意地与刘医生见面了。
我们行走在大草坪上,沿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些流着唾沫的病人,像昏睡过去那样,看着让人厌烦。
刘文医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专业与正经,相反的是,他全身只穿了一件大白褂,穿上去与他的身材是严重的不符合,长度已经延伸到膝盖的位置,如果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一点,我甚至可以认为他根本没有穿裤子,踩着一双深黑色的人字拖,胡子不刮,头发油腻腻的,乱成一团,看上去最起码有三个月没有剪过头发了,深夜的气温很炎热,干燥,他还时不时将自己的手插在白褂的兜里,,一路上哼着奇奇怪怪的曲调,非常儿戏,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首席主任的形象在他身上完全扭曲了我一贯自以为的传统幻想,如果他不介意,我甚至会质疑他的首席主任的身份,究竟是真是假。
“你要找我了解苏音的情况啊,那你可是找对人了,我对她可是观察入微。”他的笑容有一种坏坏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拉开与他的距离,咳了几声说:莫女士说那是苏菲,你说她是苏音,那么我应该相信谁的话呢?
他头望向天空说:这可当然是相信我的话,因为她登记入院居住的时候,登记的名字是苏音,这可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这是不容置疑的,对吧,再说了,名字其实真的一点都不重要,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苏音也会,苏菲也好,有区别吗?只要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就行了,是不是这样说啊,法医先生。
“所以说,你也不相信莫女士的说法对吗?”
他在玩弄着自己那混乱不堪的头发,潇洒自如地说:别别别,我可没有这样说过。我刚才说的苏音,只限于她登记的名字,莫女士所所的可是苏音亲口告诉她的,两者对比起来,你觉得哪个的可信度高一点呢?
这时候我突然问了一个相当白痴的问题:一个有精神分裂的病人,她说的话你也相信?
他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说: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他的可信程度比起你们那些所谓的正常人高多了,这一点你肯定深有体会。
我无言以对,只好转移话题。
“苏音在住院期间,她的情绪问题有没有很激动,或者有仇视社会的嫌疑呢?”
他突然停了下来,玩世不恭的表现一下子收了起来。
“这样说吧,我与她谈过几次,我发现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被毁一事仍然是耿耿于怀,她很执着,放不开心中的郁结。”
“所以你们对她实行了电击治疗?”
他解释道:我要澄清,电击治疗这个方案由始至终都不是我提出的,是那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想出来的方案,妄想天开的治疗过程让他们都踏进了误区。
“虽然是这样说,但电击治疗的效果如何?为什么传媒后来没有继续报导?好像所有的消息都遭到了封锁那样。”
他严肃地闭上了眼睛,咬着嘴唇说:说有效果那肯定是骗人的,很多患者接受了电击治疗以后,病情根本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电击治疗纯粹是无稽之谈,不过他们死要面子,所以才渲染了看似有效果的氛围而已。
“苏音接受了电击治疗之后呢?情况如何?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好像就在接受治疗之后,院方签了同意书批准她出院,认为她的精神障碍已经消除,可以重新踏入社会圈子,适应原来的生活。”
“那也是迫于无奈的做法,要是不签字放人,他们的治疗效果就会被群众狠狠地打一巴掌。”
“真实情况呢?”
“很遗憾,她的情况比之前更为严重了,不过她不会表现出来的,不然她也过不了心理评估这一关卡。她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从这里走出去,重新投入社会。”
“你的意思是,她的精神障碍仍然很严重,但她为了重新投入社会才强行抑制自己。”
“是的,接受电击治疗之前是表面疯狂,内里哀伤;接受电击治疗之后是表面哀伤,内里疯狂。”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报复社会,当然这也是我的个人猜测,精神病最严重的情况我已经见过很多,但像她那种情况却是不可预测的。”
“带她走的是她的父亲是吗?”
“你可以这样说,不过那只是她的养父而已,我看得出,她的养父是满面愧疚的,双眼里充满了悔恨。”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的手机没有电,自动关机了,我看不到时间,但我知道天快要亮了,因为我看到了一丝丝的光芒在遥远的天际若有若无地散发着。
“她曾经回来过,我想找她谈话,可是她很抗拒与我接触,想方设法地回避我,那一刻我已经知道,曾经以为是噩梦却演变了现实了。尽管我并不知道她以什么方法报复着这个社会。”
“你感觉到了?”
“是的,我感觉到了,她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就与那天离开医院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充满着怨恨、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