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三十号,很多年前的今天,她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她已故丈夫的日子,按照传统,今天就是她丈夫的忌日。
她从小就出生在一个相当迷信的家庭里,父亲对她很好也很残暴,专制又不讲道理,小时候她总是不能出门,天天只能躲在家里,非常孤独无助地从房间的窗内望向外面的世界,那时候的她是多么的渴望自由。出于对自由的执着与热爱,她自然不顾父亲规定的规矩,偷偷在半夜里爬出去,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呼吸大自然的空气。她讨厌躲在家里的感觉,常年点燃的檀香,供奉的佛像,每天必须进贡的食品,水果,肉类还有饼干。这些食品每天都要换一轮,换下来的食物自然不能再用,于是只好丢掉。
父亲的经济水平在当时来说,也不算很高,偶尔会出现吃了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的糟糕情况,纵使是这样,出现了没饭吃的情况,但家里的供品仍然可以拿得出来,神像在他看来是最重要的,人没有东西吃没关系,但神像是一定要供奉的。
虽然在她的印象中,父亲很迷信很粗暴,但他真的很关心她。
他是一名鳏夫(这是她长大以后才学会的词语)从小就单独一个人将她养大,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夏天的炎热时刻,他会拿着一把很破很烂的小扇子为她带来清凉的一阵风,那时候的他不是那么的古板,也没有那么的残暴,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没有烦恼似的。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夏天到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脾气就越来越粗暴。
为了方便控制她的活动范围,他还特意在她的脖子上系了一串会发响的铃铛,只要她随意走动,就会发出声响。
那天她偷偷爬出去时,是特意将脖子的铃铛给摘了下来。爬到外面的时候,天空刚好在下着微微细雨,炎热的夏天一瞬间变得凉快了很多,她不敢跑太远,只敢在家的门前附近逗留,不敢轻易乱走。一来怕自己会迷路,二来怕自己的动作太大以至于惊动了父亲,到最后免不了会遭受一顿无情的毒打,尽管她每次伤痕累累以后,父亲总会为她擦药酒,她不喜欢那股气味,很难闻,每次都会感到一阵反胃。
那天她爬出去究竟有没有被父亲发现,她已经不记得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一名六七岁的白衣少年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她眼前,又很快地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想喊住他,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是她头一回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后来那白衣少年的背影一直存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直到她长大了,有了一个小孩,从懵懵懂懂、楚楚动人的青春少女变成了一个成熟性感的女人。在经过这些伟大的转变过程中,她好像也就眨了一下眼睛,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就完成了。一切仿佛还发生在昨天,她常常会怀念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只因为无意之中撞到了一个有着摄人心魄的眼睛的神秘男人,这一切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是丈夫的忌日,她是不可以留在家中的,因为会回魂,虽然她不相信这些迷信的传统,但由于长期在父亲耳濡目染的感染下,她对这些未知是否存在的鬼神之说仍然是充满敬畏之心,于是她带着儿子,在距离家中的三公里范围以外的地方,找了一间看上去很整齐的酒店,给了订金,准备在酒店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再带他回去。
其实她带他来酒店,最重要的就是为了看紧他。
自从他上次半夜跑出去,无意中发现了一副女性尸体以后,她就很害怕,害怕他会再次莫名其妙地出走。在酒店住一个晚上,最起码会安全一点,每个出入口都有保安站岗的。并且每一处角落都有监控设备,就算他真的半夜到处乱跑,酒店的人员也会帮忙一起找。她如此费尽心思地安排好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好这个小儿子,他太像他父亲了,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很难接近的感觉,常常语出惊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她不希望他遗传了丈夫的基因,她只希望他像其他平凡的小朋友那样,平平凡凡地长大就好,其余的她都无所谓。
半夜里,她将儿子单独留在房间里,并且将门反锁起来,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躲在后楼梯那里,给丈夫烧一些冥币、纸钱,还点燃了部分的蜡烛。酒店当然不允许她这样做,但她观察过,整个酒店就后楼梯的监控位置是死角,一般是拍不到的,除非刚好有人经过。
半夜燃起的蜡烛光亮照映着她的脸庞,看上去很恐怖,她默默地完成着这一切。
在烧纸钱的同时,她又想起儿子被关在房间里的事情。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行为与父亲当年的野蛮禁锢行为是惊人的相似,简直是如出一辙。或许是因为她小时候也像他那样,喜欢到处乱跑,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才会令父亲如此的伤脑筋。
被燃烧的蜡烛,被烧得差不多的纸钱,她幽幽地看着这些即将要烧成灰烬的东西,竟然诡异地发出了令人心寒的笑声。
后楼梯的逆风时时吹进来,吹得她张不开眼睛。
等她收拾完这一切之后,准备回房间,打算搂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儿子深深入睡,但没想到,在她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她被吓傻了。整个房间都空空如也,椅子被绊倒在地上,电视机正播放《回魂夜》刚好播放到李老太太回魂的片段。她记得在临出门之前,她是关了电视的,是谁打开的呢?这个已经不重要的,唯一令她担心的是,小康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哦,不,应该说是他又很调皮地跑了出去。
在丈夫的忌日,儿子离奇失踪,再淡定的人也会心慌意乱。
她决定找到酒店的前台人员,并且向他们求助。
“苏女士,请你不必惊慌,我们已经调了今晚的监控录像来观看,目前我只能告诉你,你儿子并没有跑出去,因为监控设备没有拍到他跑出去的片段,换言之他还在酒店的范围内,我已经派了好几名工作人员去寻找他,你放心吧,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客房服务的吴经理在尽量地安抚她紧张又心慌意乱的情绪,他很有礼貌,文质彬彬,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淡定,但她从来不相信别人,执着地拉着他的手坚定地说:不!不会的!他喜欢到处乱跑,肯定不会在酒店的范围内,说不定他已经跑了出去。他们在酒店的范围内寻找是于事无补的,你让他们在附近的空地上寻找吧,这样会更有效果。
吴经理面带微笑地说:不可能的,我们酒店的监控根本没有拍到他,说明他没有出去,仍然停留在酒店的范围内。我们可以做的只有在酒店内寻找他的踪影,在外面找,第一很危险,第二没有必要,因为范围太广泛,等同于大海捞针那样。
“不行!他一定是在外面。”
吴经理似乎也没有太多的耐心:苏女士,如果你非要这样做,那我只能建议你报警,因为你很紧张儿子的安全,我也要对酒店的职员其安全性负责,万一他们真的出事了,我负不起这个责怪的。
她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不用你们负责!我自己找!
她再一次勇敢地独自一人地跑了出去,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的儿子,就算前面的路再黑暗再难走,她也要找到他。
酒店的外面是一片被废弃的旧居,市中心在前面的十几米左右的距离,但依靠步行是出不了市区的,必须要坐公交车或者小车才能。因为前面是一片工业区,长期施工,发出严重的噪音令人厌烦。
她就算跑了出去,也毫无方向感,非常茫然地望着前面的空旷野地,她不顾一切地朝前面的废弃地区跑过去。
残壁败瓦,被工厂散发出来的黑气熏成的一片焦黄的大树,整个废弃的区域活像一座死城那样,死气沉沉。她万分焦急地呼喊着他的名字,脚步毫无方向感地徒步乱走,头不断地扭动着,焦虑的心情几乎使她崩溃,在一片漆黑无比的环境里,自己的孩子迷失在那一片空间里,她找不到他,听不见呼唤的声音,找不到方向,逐渐的,她内心感到彻底的绝望,慢慢地蹲在地上,身体在发抖,不知所措,彷徨无助。
突然,天空中闪过一道雷,那闪光刺激到她大脑皮层的神经细胞,使她的记忆区域一下子自动匹配类似的情节。
多年前,当她还是一名小女孩的时候,那白衣少年就这样出现在她的记忆当中,然后就瞬间消失,永永远远地活在她的记忆里。她当时还追了上去,白衣少年就消失在一栋古老的建筑物里,她没敢再追上去,隔了第二天,她偷偷地再次溜出去,才发现那栋建筑物犹如一栋死城那样,根本进不去的,白衣少年的消失倒是成为了她多年以来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常年困扰着她。
现在,在她的视线范围内,貌似出现了与记忆中相似的建筑物,同样是废弃的,劣迹斑斑的大门,一阵狂风吹过,门便被吹开,不断地来来回回拍打着两边的围栏,张牙舞爪地朝她发出进入的邀请。
这是上天给她的提示?她站直了瑟瑟发抖的身子,低着头小碎步地闯进疯狂拍打的大门,树叶横扫着整栋大厦,她的眼睛差点被吹进了沙粒,出于人身安全考虑,她无所畏惧地跑了进去,躲在大厦的心脏地带,随即要面对的又是那古老又无尽的黑暗。
突然在夜空中传来一阵猫的叫声,她甚至能感应到那是一只黑猫在呼唤她。
从小开始,她对黑猫就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大厦的阶梯已经等候多时,时而闪现的电光会照亮大厦内的环境,还好她的手机具有照明的功效,但电量不多了,大概还剩下百分之七的电量。她一向很讨厌手机这玩意,没想到到了现在这个时刻,她竟然对手机产生了极度的依赖,纯粹是需要那微微的光芒。
她很珍惜手机仅剩余的电量,打开手电筒,将亮度调到最低。大厦的阶梯是上个年代的泥土构成的,长期脱落的墙灰,沿着往上的墙壁充满着涂鸦式的色彩斑斓画面,她只敢抬起头往上爬,不敢低下头,因为每次看到阶梯时,她总会忍不住在心里默数阶梯的层数,父亲曾经告诫过她,半夜里千万不要数阶梯的数量,否则会越数越少,导致自己一直爬不到尽头而无限循环。这个不数阶梯的习惯被父亲影响至今,她很谨慎地爬着,这边厢在观察四周的环境,那边厢用那低沉的声音呼喊着儿子的名字,整个大厦貌似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喊出来的声音也会随着空旷的气流而产生了回音,那回音显然是发生了变化,沙哑的同时又很竭斯底里,仿佛那声音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那样。
她手心冒汗,心跳加速,不断地吞咽着唾沫,在上一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上一次的白影,她喊了一声,回音很响,但白影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一直移动着,于是她加快了脚步追上去,无奈那白影的速度很快,不像是走,而是在漂移那样,无论她跑得多快,始终追不上白影。在追捕的过程中,她以非常快的速度爬了三层,到了第五层时,她已经找不到那个诡异的白影。仿佛那东西压根就不存在过,难道那只是她的幻觉?她正在苦苦思考的同时,手机的电量已经用完,手里的光芒消失不见,这一下她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没有白影的存在,她就没有快速走动的意义,随后她的速度放慢了,小心翼翼地爬着,在黑暗中突然有一头小动物撞向她的怀里,她倒是没有感到疼痛,但空气中发出的呼吸声使她异常激动,她凭着感觉朝黑暗中抓住了一双手,疑惑地问:小康?是不是你?
“妈妈,是我。”空气中传来了无比冷静的声音。
这时候她已经忘记责怪这个顽皮的孩子,只知道一个怀抱将他搂在怀里,搂得很紧,生怕他会再次离开,然后失踪。
“你半夜三更怎么跑到这里了?”
“因为我看到了一团白影,就上次看到的那个。”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不像在说谎,而且他很少说谎,每次说的多半是实话。
“你在哪里看到的?”她尝试着进入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与他搭起沟通的桥梁。
“后楼梯那里,我看到了,接着我就这样追了出来,一直追到这里,白影就不见了。”
这回她终于明白为何监控没有拍到他离开酒店,原来他是从后楼梯离开的。可是谁给他开的门呢?那门可是从外面锁着的。她不敢再思考这个如此诡异的问题,尤其是在黑暗中,很容易令人神经错乱,作出错误的决定。
她哄他:现在我们回酒店吧,叔叔阿姨还在找你呢。
他不肯回去,执着地说:我有预感,那团白影往上面移动了。
换了平时,她早就狠狠地呵斥他了,但到了现在,她居然莫名其妙地迁就他,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散发在空气中的诡异气息使她异常的谨慎。
随着门的推开,一幕另样的光景呈现着,尽管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
她在黑暗中做着嘘声的手势,紧紧拉着他,跨着缓慢的脚步,窗户外射入月光的皎洁,她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额头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谨慎地站在原地,伸出右手在空中探索着,平行方位摸不到东西,于是她尝试着往上移动摸索,随后她摸到一股冷冰冰的物体,尖锐得很,她用手在那物体上来回地探索着,她分明摸到了人的脚趾,尽管是隔着某样东西,那显然是一双尖尖的鞋子。
这一回她的胆子变大了,以跳跃式的高度往上摸索,这一次她摸到了一条冷冰冰的大腿,发僵的腿部,毫无弹性的皮肉。
她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微微往后退,将儿子的身体往后转过去,拉着他退出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