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一次看到爱尔兰医生已经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事了。
大约在两个星期之前,爱尔兰医生向她宣布了一件很让其奔溃的事。
那就是有关于她儿子—小康的事。
他的大脑深处长了一个肿瘤,一个微乎其微,并不起眼的良性到不能再良性的肿瘤,他告诉她,这个肿瘤虽然是并不具备任何的危险可能,就目前来说,是相当的安全,绝对没有危险这种说法。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危险隐患的因素,说不定它会某一天,毫无预兆,一声不吭地破裂。就像炸弹那样,有人告诉你,它暂时不会爆炸,但是你就真的非常天真地以为那颗炸弹不会爆炸是吗?那你就太天真了,它现在不爆炸,以后也会爆炸。为了避免后顾之忧,必须要做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当然,那段话是她个人的想法而已。
爱尔兰医生可不会说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诸如此类的话语,这不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
她脸色苍白,全身发寒,瑟瑟发抖地带着小康踏入了爱尔兰医生的诊室,这里出奇的安静,一尘不染,在空气中时不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有点像那种茉莉花的香味,但她说不出来,或许只是类似而已。
这种气味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若有所失那样,唯独小康不一样,他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貌似根本就没有闻到那所谓的香味,还是说那些小小的细节根本不值得他留意与观察。
等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那座位是空置着的,爱尔兰医生从后面的屏风走了出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重新戴上那副标志性十足的黑框眼镜,就是那种就算在黑暗中你也能认出他的那种眼镜风格,硬生生地戴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
不过,爱尔兰的医生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一坐下来就很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苏小姐,好久不见,咦,今天的气色很不错,不过可能有点着凉了,你该补件衣服,不然冷到就麻烦了。
她对于眼前这个医生的嘘寒问暖有点受宠若惊,不是有点,而是非常。他给她的感觉一向是那种阴沉沉的,不太爱说话,甚至连笑都不会笑的那种人,但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却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拥有了微笑这个技能,所展露着的笑脸是足以令你摸不着头脑之余,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动魄惊心。
她连忙甩开了他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一次来,主要是为了小康的事。
他貌似懂了,很调皮地用手捏着小康的脸,小康面无表情,她连忙拉开小康,将他藏在身后。
他轻佻地说:eon!玩玩嘛,你还怕我会吃了他?
她咬着嘴唇说:我们还是谈回正经事吧。
他刚要说话,但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小康,低声地说:有些话题,小孩子是不适宜听的。
她立刻领悟到对方的意思了,连忙对小康说:要不你出去外面的走廊等妈妈,妈妈很快回来。
小康神情复杂地盯着爱尔兰医生,一言不发。
她有点生气了:妈妈跟你说了多少次!这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
他很听话地走了。
良久以后她才疲倦不堪地说:很抱歉,这个孩子总是让我特别费心!
他笑着说:他以后让你费心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她苦笑着说:我们正式开始吧,有没有哪些办法可以根除他脑内的肿瘤……呃抱歉,这个要求貌似有点难度,那我简单一点吧,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尽量地压抑着他脑内的肿瘤,使其不会生长,扩大,甚至威胁到他的生命?
他摆弄着桌子上的台灯,滚动着书上的钢笔:说实话,要压抑脑内肿瘤的药物也并非没有,但是呢,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有点大,毕竟是药三分毒,功效再好的药,它也是有一定程度的毒性的,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她抿着嘴唇说:明白,我也能接受。但你必须告诉我,这些药会有哪些负面影响?
“这种药的效力会扩散到大脑的深处,服用者固然可以抵抗肿瘤的生长进度,但服用者偶尔会出现头晕,心绪不宁,心情烦躁,动不动就会发脾气,由于脑内的压力会比同年龄的小孩高出百分之十五,因此也会造成他出现呕吐的情况出现。当然,这些只是一些很小问题的表面现象,与肿瘤突然迅速生长起来相比,简直就是不值得一提。但问题就是,你是否愿意或者舍得让他承受这种痛苦。”
她强忍着内心的悲伤,装作无所谓地说:就算是承受苦痛也是无可厚非,等到他长大了,他自然会感谢我这个妈妈。
他摇了摇头说:不!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同年龄的小孩每一个都比他过得要开心很多,他们最起码不会无缘无故情绪失控;不会时常出现呕吐的情况;更不会突然出现头晕的状况。小孩子的成长经历不应该那么痛苦,像是铺满了荆棘巨浪那样。
她眼眶的泪水终于要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以为我很喜欢看着他那么痛苦吗?我只是不希望他将来有一天听到自己脑内有肿瘤的事实——而这个事实他妈妈一早就已经知道,还无动于衷。长大后的肿瘤带来的剧团感比现在的更为猛烈,不是吗?!
他无言以对,竟然不由得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看来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对了,你通知了孩子的父亲没有?
“他……没有父亲,我是单亲妈妈。”说完这句,她的脸又开始红了,任何一个人听到这句话都会产生一种遐想:那就是一个女人在她年少无知时爱上了一个浪子,还为这个浪子生了一个小孩,最后这个浪子潇洒自如地不顾而去,丢下她和一个小孩,扬长而去。大概的猜想就是这样,人之常情,很多人估计会对她指指点点,说个不停,甚至还会戴个有色眼镜看她。
但他没有,只见他摘下那显眼的黑框眼镜,风趣幽默地说:哦?婚姻状态那一栏是写着未婚的,不好意思,是我不记得这一回事了,是我不对,对自己的病人一点都不上心。
她莫名其妙就被逗笑了。
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医生本来的面貌。
“你必须给我说说,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她愣了愣,神情不安地说:这个很重要吗?一定要告诉你?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嗯……其实在发现你儿子的病例以后,我去过图书馆找了很多很多的案例,但都找不到类似的,唯一一个比较相似的是,家族遗传脑癌细胞的分子学说。脑癌是家族遗传的案例是非常的少,至少在中世纪开始,就很少发生。更何况盘踞在你儿子的肿瘤又是未发育的,所以我怀疑,他脑内的肿瘤如果不是天生的,那就是遗传病因,或者基因突变。我参考过你家里人的过往病史,证实他们是没有肿瘤遗传这种说法,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孩子的父亲——他的基因很有可能带有遗传脑癌细胞的活性分子。所以,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在哪里,这个信息就显得相当重要了。万一不幸,真的是家族遗传,医务局有义务要求你丈夫停止繁殖下一代,因为遗传肿瘤在医学上来说,是极其棘手的,毫无治疗的方案。我们的义务就是,尽可能阻止将要发生的不安全隐患。
她顿时感到周边冒起一股很寒冷的空气,扶着两边的手臂,喃喃不断地说:我不清楚这些,在我看来,他的身体至少是很正常的,没有任何的不妥。
“他的家人呢?有没有类似的癌细胞?”
“很抱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
“他的父母呢?总见过了吧?”
“这个貌似也没有。”
“这就奇了怪了,你们到底认识了多久?”
“一个星期不到,见了两次面而已。”
他显然被吓到了,不禁一笑: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但愿我在开玩笑,不,这只是事实。”
“你杀了她!亲手杀了最爱的她!”小康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
爱尔兰医生惊呆了,欲言又止,心情复杂,与刚刚那开朗的表现有着天壤之别。
她拉着小康的手,严肃地呵斥着: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小康慢悠悠地说:我没有乱说话,我看到了,我看到他亲手杀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还大着肚子呢!
爱尔兰医生不禁苦笑着:我都说了,你儿子的大脑里虽然有异物,但他那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随着脑内异物所带来的。
她突然有点害怕,紧紧地搂着儿子,挪动着苍白的嘴唇问:难道你真的……
爱尔兰医生从容不迫地说:是的,是我亲手杀了她,不过没关系,那么多年都过去了,这件事不会再有人记得。
“好啦,今天到此为止吧,至于你向我提出的建议,我会考虑给你开一些药,副作用方面你已经很清楚对吗?”
嗯。她谨慎地点了点头,小康困惑不已地望着自己的妈妈,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就好,既然你没有异议,也能接受这其中的风险,过几天你拿着这个配方去药店吧,他们会给你的。“
他在一张小纸上飞快地写着,写完就撕了下来,递给她,郑重其事地说:你可以离开了。
她动起身,拉着儿子即将要离开,走到门口那里,她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门口那里,背对着他说:我不相信你会杀害那个女人。
他笑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夜深人静,爱尔兰医生将自己锁在办公室内。
本来他今天被预约了好几个病人,但在早上,他见过苏樱两母子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心情看诊,他知道这样是不行的,他曾经极力尝试过控制自己,强迫自己看诊,但无奈事与愿违,他所看的诊,根本不凑效,连病人都觉得他心不在焉,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他心慌意乱地说了抱歉,然后送病人离开,接着他就推掉了今天所有预约的病人,自己一个人好好地冷静一回,办公室这一回倒是成为他的最佳避难所。
他拉开抽屉,里面放了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个男人的模样,那大概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真的很年轻,也才三十来岁,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三十来岁的确是最为年轻的,也是最卖力,对工作最狂热的年龄阶段。
在他三十岁之前,他遇到了他的太太,准确来说,是他的前妻,在感情上的分割线来说,已经算是前妻了。
他经历过一段婚姻,那是他正式踏入中年阶段之前的事。
那时的他,懵懵懂懂,似乎并不懂爱情,也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只是凭着一时的爱慕,一时的满足感,轻易地与妻子结了婚。他心里很清楚,他是爱她的,但同时他也很爱自己的工作。事实上,自从他结了婚以后,他在医学院的工作则越来越繁忙,既要应付各种各样的考试制度,也要忙着在医院实习,照顾病人,看诊,上课,交作业,还要忙着写论文。在那段时间里,他的生活基本上除了在医院上班,其余时间就是在看书,写论文,非常的忙碌。有时回家了,他也只躺在沙发上,躺几个小时,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医院;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以后,他还不能休息,坐在电脑前,闷头闷脑地完成那篇尚未定型的论文,书柜里的书籍全部都给塞满了。他那温柔贤淑的妻子辛辛苦苦做了很多菜给他,但他也没有时间吃,每天只知道啃面包,两夫妻的生活也不那么和谐,但终究她还是怀上了,当她欢天喜地地向他宣布,他要当父亲时,他内心竟然一点喜悦感都没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当父亲无疑是最开心的时刻,但他只是脸上显露着僵硬的笑容,生硬的微笑以及那充满不安的内心,对未来感觉到万分的惆怅。
他当时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当父亲的准备,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他也只能默默接受。
事业的忙碌以及医学上的进修使他更为忙碌,有时候一个星期才见她一次,他很忙,只能花钱找了个保姆照顾她。
他忘我地沉浸在医学上的同时,时间也在飞快地闪过,没多久,他那怀孕的妻子,大着肚子,撑着腰,艰难又开心地说: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当妈妈了,而你就要当爸爸,我们的家庭将会是美满不已的。我不管,到时候替我接生的医生一定是你,我要我们俩共同见证这个孩子的降临,我们必须要这样看着他,真的!
她那天真无邪的宣布,犹如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童话故事那样,我不管,我宣布。抱歉,这个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全说了算。他本来也想尽一回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可是在他妻子准备生小孩那天,他接到了一个紧急的手术,本来那个手术是并不需要他的,但那个主刀医生经验不足,而且有点狂妄自大,他害怕会出事,于是只好跟着一起进入了手术室。
那一天的手术,对于他来说是非常漫长的。除了他在担心妻子的情况,还有病人的情况,因为真的不乐观,他们弄了很久,弄了好几个小时才弄完手术。他丢下所有的收尾工作,匆匆忙忙地跑去孕妇产子的病房,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妻子的踪影。他连忙打电话给她,但无人接听,他慢慢地开始感到害怕,慢慢地蹲了下去。
两个小时以后,他接到了妻子的死讯。
她在疼着肚子,坐着计程车赶来医院的路上,被一辆私人小车撞到了,后来送往医院时,又因为交通堵塞,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间。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生命反应,包括肚子里的孩子。
在停尸间,他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服,独自面对着妻子的遗体,腹部涨实,一大片血迹染满了腹部那里。
他很悲伤地捂着嘴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在妻子的手里还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他用力地抽了出来,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他顿时哭得更厉害了,那张纸画了一家三口的幸福模样,妻子画画的技术非常有限,其审美水平几乎停留在幼儿园时期,但那幅画却是他见过最温馨最有灵性的作品。
最后,他失声痛哭地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奔溃了。
苏樱的儿子说得没错,他害死了自己的妻子,还是亲手杀死了她。
他轻轻地推回了抽屉,从另外一个抽屉拿出了妻子的照片。
她已经离开,但他时不时还能感觉到她的灵魂一直在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