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警官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只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几本书,就匆匆忙忙地从家里出发。
她买了下午两点钟的火车票去西安,根据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那宗塌楼事件的事后资料所记载,那些遭遇不幸的住户的遗体已经从这里转移到西安公众殓葬墓园,这所墓园是专门为无辜的死难者、来历不明但又客死异乡的人提供的殓葬,也可以称之为乱葬岗,因为葬在这里的,多半是没有人认领的尸体,不顾一切,乱七八糟地葬在一起。
她还了解到,无妄之灾发生了之后,隔了一年,这些无辜受害者的尸体才被运送到西安,而且是漏夜运送的。为此她大大感到疑惑,塌楼事件的遇难者又不是没有直系亲属,他们有身份有地位,怎么就成了没有人认领的那一行列呢?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她还特意跑了一趟档案馆,以警察的身份顺利得以进入档案部,按照年代的划分,她在一个昏暗的环境内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记载档案。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记载档案所提及到的记录实在是太少了,犹如惜字如金般,很难从极少的字面上了解到当时所发生过的细节,别说是细节,就连整个事件的轮廓都没有摸清楚。关于遗体被强制迁移至西安的事,则是她从另外一个分类木柜里找到的记载。里面只提及了具体的迁移时间和日期,还有遗体的数量,但具体原因根本就没有说清楚,档案的记载逻辑混乱,杂乱无章,有一种带着读者绕圈子,绕来绕去,最终迷路了,然后你也找不到出路,只是意识到自己迷路了那样的感觉。
是的,她那天泡在档案馆内足足泡了一整天,持续了十一个小时,早上去,深夜返回。所收获的信息并不多,她只知道那些尸体被迁移至西安公众殓葬墓园,其他的,她仍然是一无所知。
为了查清楚这件事,她决定去一趟西安,匆匆忙忙地从警察人事部请了假,又匆匆忙忙地在网上订了火车票,接着又匆匆忙忙地买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就出发了。
在临出发之前,她还撒谎了,她对苏樱说,她要回一趟老家,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她这样做,是因为不希望苏樱对这件事持关注的态度,在所有的事情尚未查清楚之前,苏樱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毕竟那是关于她的爱人—幽灵丈夫的身世来源。
她坐上火车以后,突然觉得很兴奋,因为这一次她终于是单独一个人去处理一宗绝对诡异绝对棘手的案件,而且是在外地,对此她认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方式,她在请假的同时,还私自带了枪械,在警务人员行为规范里的其中一项很清楚地表明,正处于事假或者停职调查的时间内,警务人员是不允许以任何理由私自携带枪械,在假期开始之前,她必须要交出枪械,交由上级签字同意,方能正式休假。签字这一方面很简单,她冒认黄雁如的签字早已经是家常便饭,驾轻就熟。况且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告诉主管这件事,她只是对主管撒谎,声称自己不舒服,需要请几天假,主管口头上的答应促使了她的计划顺利。
外出办公都要四处撒谎,欺骗那么多人,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禁汗颜。
从这里到达西安的旅途中,其实她是颇为紧张和彷徨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去过西安,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查案时所遇到的突发情况她就很兴奋,但一想到在一个很陌生的城市查案,她就更为振奋。
这大概就是痛并快乐着的道理吧,现在她总算是懂了。
从这里到西安,路途还是比较遥远的,她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模模糊糊地度过了所有的时间,直到眼皮慢慢撑开,火车停顿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到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在乘务员的温馨提醒之下,她昏昏沉沉地拿着行李,目无方向地下了火车,在火车站有不少的工作者,最典型的就是摩托车手、卖报纸的小贩还有卖商品的流动商贩,但价格比一般的市场价要高出百分之二十五,除非你真的很饿了,不然你是不会考虑光顾他们的,因为很显然在那些商品的表面上都铺满了灰尘,其年代之久远大致上可以想象得出。
于是,她拒绝食物,拒绝饮料,但接受了摩托车手的邀请,坐了上去,在得到明显的指示以后,摩托车迅速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浓浓的灰尘。在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很难找到计程车,她只能接受摩托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其他的速度都太慢了。
她必须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入住的旅馆或者酒店,不然就只能在火车站过夜了。
还好摩托车的速度比较快,收费也比较实惠,很快她就透过摩托车手的带领下,找到了一间比较破烂的旅馆……好吧,的确是比较破烂,可能是年久失修的缘故,魔幻旅馆的招牌都掉漆掉得差不多了。
她告别了摩托车手,并付了款之后,便携带着行李箱准备入住魔幻旅馆。
魔幻旅馆的前台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这里的设备比较落后,连一盏灯都没有,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枚硕大的蜡烛,发出苍老的声音:
“请问是不是要住宿?”
她对眼前这位老太太存在一种敬畏之心,异常客气地说:是的,我想住宿一个晚上,还有房间吗?
“当然有,这个时候可是淡季,这几天一个要住宿的客人都没有,你的出现让我很欣喜若狂。”
“是吗?”
“麻烦出示你的身份证。”
“给。这家旅馆是你一个人开的?”
“不,是我们一起开设的,不过我的老伴在两年以前就去世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噢,很抱歉听到这个。”
“没关系啦,生老病死是一种人生常态,放得开就行。呐,还给你,给我五十块就行。”
她有点惊讶:五十块就可以住一个晚上?那么便宜的旅馆还真少见。
老太太艰难地发出笑声:我都几十岁人啦……说句不好听,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还要那么多钱也没意义。
她将身份证重新藏了起来,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怎么会呢?你还有孩子呢。
老太太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只丢下了一句:我的孩子都不在人世了,我已经无牵无挂。
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无心之失,连忙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亲人都已经……
老太太冷笑着说:没关系……我孤家寡人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你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左拐的第一间,今晚好好休息一回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这一边是荒山野岭,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旅馆,到了深夜时刻千万不要到处乱走,不然发生什么事情,我可是不负责的。
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吗?她还在纳闷着,不过她口头上还是答应了。
夜色已深,她放置好行李,到洗手间简单地洗了一遍身体以后,就出来了。
她不得不感叹,偏远地区的设施设备如此落后,没有热水器,也没有灯光,她这么大的人,还是头一回点燃了一支很大的蜡烛,放在洗手间里,蜡烛的光照亮了整个洗手间,没有热水,她只能咬紧牙关,洗一回冻水澡,反正她就呆一个晚上,到了明天她自然会找其他地方住下来。老板娘的满脸皱纹以及那不稳定的情绪使她提心吊胆。在洗澡的同时,她还能从门上看到自己洗澡时的倒影。看着如此诡异的动作,她不禁感到有点害怕,洗完澡之后赶紧跑了出来,用旅馆内的毛巾使劲地擦干净头发上的水迹,捣鼓了好一会儿以后,她拿出西安的地图,正准备着研究明天的方向,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万一逾期,她的西洋镜就要被拆穿,她可不希望自己的谎言被识破。所以提前认清路线是最好的,在她深入研究的同时,门外突然飘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瞬间就过去了,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只瞥了一眼外面,就继续埋头苦干;但很快,她又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微,断断续续的。出于人类的好奇本质,她拿起从窗边摆着的蜡烛,轻轻地打开那扇用纸做出来的门,用手护着蜡烛,防止它被风吹灭。
她记得,刚刚那个模糊的身影就从左边的方向消失了,声音也是从左边发出来的。她现在就要往左边走,轻轻地踮起脚,生怕发出任何一点的声音,她所经过的每一条走廊都是一片寂静的,每个房间都没有亮着,看来老太太没有说错,整个旅馆就她一个住户,那刚才经过的黑影是怎么回事?她来不及思考,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老太太叮嘱的那句话:半夜三更不要到处乱走。
很快,她在误打误撞的情况下,发现了一口井,这里是后院,两旁的树木多半已经枯萎,距离井边不远处有一团小小的火光,似乎有东西被燃烧着,灰烬时不时飘散在空中,转眼又消失,在寂静的空气中还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句不断地重复的话语。
“一路上走好吃好……不要太想我……”
这把声音她认得,是那个老太太的,但周围的环境太黑暗,手里的蜡烛也快被大风给吹灭了,她看不清楚前方的东西,她甚至不敢肯定出现在眼前烧东西的是不是人,说不定是一个巫婆呢!
在黑暗中发呆实在是太煎熬,她大胆地在空中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何在这里烧东西?
“是我。我都让你不要半夜三更跑出来了,为何你们这些年轻人非是不听呢?”
“老太太是你啊?你为什么三更半夜蹲在这里烧东西?”
“今天是我两个儿子的死忌,我给他们烧点东西,好让他们在下面不那么寂寞。”
老太太回过头来,满脸的皱纹在火光的衬托下,变得尤为惊人诡异,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只留下两颗眼球固定在那里,意味深长的笑容,伴随着哀痛的神情。
她都觉得眼前这位老人家已经不是人了,白天的时候,她的眼球都不是这样的,一到了晚上就变了。
“烧东西?传统的习俗不应该是买点肉还有酒,拿来摆,然后再烧东西的吗?”
“老太太苦笑着说:哪里有钱??今天买冥币的钱都是你给的租金,要不是你的出现,我还没有钱买东西拜祭他们呢。
她走过去,近距离接触到老太太,望着她手上溃烂的皮肤不禁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
老太太说:你不用害怕,我的手溃烂,那是皮肤病,不会传染的。
“你不去看医生?”
“没有钱看医生,长贫难顾,我都几十岁的人了,看了也就那样。”
“你两个儿子是怎么死的?”
“他们是……哎算了,不说了,回去早点休息吧。”
老太太很固执地走了,任由烧出来的灰烬被一股大风吹得四处飘扬。
她只好闷着头,以误打误撞的形式摸回房间。
躺回并不那么舒服的木床上时,她顿时放松多了,内心不安的感觉慢慢地消失,直到眼皮开始不断地下沉,她的大脑在逐渐麻痹,失去局部意识,昏昏沉沉之间,她仿佛又听到了哭哭啼啼的声音,距离那么远又仿佛那么近,断断续续的;阴森森的笑声从耳朵里灌进了大脑,触及到她的心脏……
注定不那么平静的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她到了柜台办理退房手续时,已经看不到老太太,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很有礼貌,常常展露着温馨的笑容。
她还在纠结着老太太到底跑去哪里了,但没有时间想太多,她匆匆忙忙地付了款以后,就带上当地的地图,走出了荒山野岭,在公路上截了一辆计程车,如实地报出了地址。
一个多小时以后,她终于到了西安的公众殓葬墓园。
令她大感诧异的是,公众殓葬墓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正规,除了一块成本不怎么高的墓碑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之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的,墓碑上只刻了个名字与日期,连照片都没有。以至于她在寻找塌楼事件的遇难者的墓碑都特别难找,像一只盲头乌蝇那样,冲冲撞撞,毫无方向感,但很快,她在眼前发现了一块特别大的墓碑,墓碑上所刻着的名字密密麻麻,从上往下,从左至右,第一眼看过去,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几个遇难者。这时候她才猛然想起,在塌楼事件发生以后,当局分不清遇难者互相之间的关系,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为了节约成本,为了方便他们的家属更方便找到他们,当局决定将所有的遗体全部集中殓葬。这个事件被称为塌楼殓葬,在当时的社会上是掀起了一大波议论纷纷的热潮,但所有议论的声音都被强制压了下去。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他们了,生前住在一起,死后也要埋葬在一起,这是何等的缘分才能做到这一点。
墓碑她现在是找到了,那么即将要进行下一步的计划,那就是打电话呼叫支援。
她需要当地警察的协助。
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阴阴沉沉的墓园内竟然吹起了蜡黄色的冥币,好几张都凑巧地黏在她的脸上,她怎么赶也赶不走。
一阵大风过后,旅馆的老太太犹如从天而降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只见老太太口齿不清,阴阴沉沉地说:你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