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阴沉沉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公众墓园,沉闷、窒息的环境常常令人有一种落泪的冲动,走起路都异常缓慢,呼吸越来越困难,昏昏沉沉,人都好像没有了重量似的。
拆迁队一共有五个人,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建筑工人,拆迁只是他们的业余兼职,主要是因为拆迁队的要求并不是特别的高,只要拆迁的效率达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从事这种兼职。
钟警官心情极度压抑,双手插在口袋里,烦躁不安地盯着拆迁的工人在辛勤地劳动着。
这些拆迁的工人还是当地的警察找回来的,她向这边的警局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且要求支援、协助。当有人问到她需要怎么样的支援时,她只说了一句:将集中的坟墓重新挖出来,打开尘封多年的泥坑。
当局进一步追问她的意图时,她则表示无可奉告,只要照做就行。
在工人们的一阵呐喊以后,埋藏在地下的泥土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翻了出来,此时,天空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打雷声,顿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所有工作人员纷纷躲了起来,她脸不改色地迈步踏了出去,低下头凝望着泥坑里藏着的三副棺木,纯木质的打造材料,她默默地拿起一根铁棍,用尽全身的力气插进了棺木侧边的裂缝里,使劲地往上一翘,棺木发出一声破裂,只见周边的木块纷纷裂开,覆盖着棺木的盖子也动了起来,她用手慢慢地挪开盖子,一眼望进去,她瞬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她恐慌不已的眼神里,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一副棺木里放着四副尸体,其中一名负责控制现场的老警官走了出来,用手挡着雨水,瞥了一眼棺木内部,不禁惊讶地喊着:天呐!这些人都对无辜的遇难者做了什么残忍的事?好好的一副副尸体怎么就成了一副副干尸呢?
她捂着嘴巴凝望着棺木内的干尸,皮肉极为稀少地粘贴在身体的其他部位,脚部与手臂有点不太符合比例地增长了,干瘪瘪的,手指修长,腰部的骨骼很整齐地排列着,腹部像被掏空了那样,脸部的位置已经看不到眼球,整张嘴巴撑得很开,加上空空如也的眼眶,那简直就像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这些干巴巴的尸体上。
她对这些所谓的干尸其实并不陌生,因为早在警校学习时,教官已经带着她们见识过,用来制作尸体标本的福尔马林,这些尸体的标本大致上的情况与眼前的干尸是百分之八十相似的,尸体的标本一般分为成年人、未成年、小孩子、儿童、还有刚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的婴儿,他们犹如一种可怜的标本那样,被人高高地挂在实验室里,被用作教材的用途。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些干尸的标本时,当场就一阵呕吐,吐了一地,从那以后她就很害怕上解剖课,因为每次上解剖的课程,都必须会遇到尸体的标本。自从她毕业以后,她就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些尸体的标本,但没想到,此时此刻,用福尔马林制作尸体的标本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一副棺木内有四副干尸,她忍着内心的慌乱,用铁棍再次翘起其他的棺木,同样一个规格的棺木放着相同数量的干尸,换言之一共有十二副干尸,被雨水滋润过的干尸,看起来更为触目惊心,但有一个地方是比较独特的,那就是每一副干尸都缺少了一部分,例如一个胳膊、一个肩膀、一个左腿什么的,看起来很乱,缺少的部位又好像遵循着某些规律似的。
她捂着嘴巴,艰难地问:这里的干尸都齐了吗?
老警官点了点头说:是的,一共十二副尸体,当时负责运送尸体的是那边的警察,尸体全部放到棺木里以后,到了第二年,我被调到这边,塌楼事件的惨剧我也听说过,无辜死难者的人数一共是十二个,此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在这些可怜的遇难者前面,烧一点冥币给他们,就当作是一点小小点心意吧。其实他们也挺可怜的,死后连一张供人认领的照片都没有。
“可是,这些尸体怎么会变成了干尸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有非法盈利的内脏器官的贩卖者,偷偷地敲开棺木,将尸体腹部内的肾脏器官全部挖了出来。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人死后,其他的器官都还有医学上的利用价值,我看这些人就是为了挖取他们的心肝脾肺肾而来。墓园里可没有守墓者。”
“既然是这样,为何所有的尸体均有被截取的迹象呢?”
“说不定其他部位对他们来说,还有牟利的利用价值。”
“干尸呢?制作成干尸准没有盈利的可能了吧?制作干尸需要用到防腐剂,用盐水清洗腹部内,再在固定的气温环境下制作而成,需要一定的时间,所需要的费用可不止一点点,最起码要配备一间封闭性的实验室,一个懂得妥善处理尸体的专家,善用化学用品,光是这些就不仅仅是贩卖器官者所做到的极大范围。”
“你的意思是,这些尸体曾经被人运出去,送往实验室,然后被做成标本,最后才被放回棺木里,尘土重新铺上去。”
“从基本逻辑上分析,的确是这样,不然你怎么解释好好的一副尸体,那么多年都没有变成白骨,反而变成了一副干尸?”
“可是,每一副干尸的其中一个部位被截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里面一定有很深的含义,不过得回去慢慢研究才行。”
他愣了愣,不太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将这些干尸全部搬回去?
此时天上的雨水越来越凶猛,她的全身早已湿透,她的眼角顶着那残余的水滴,摇了摇头说:不!死者已矣,没有必要惊动他们的遗体,但是要拍照,从干尸的每一个角度进行拍摄,然后尽快将拍摄好的照片全部晒出来。
她躲到大树下,大面积地躲避了雨水,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白纸,写了一串号码给他:如果有新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好吧。对了,如果有非必要的时候,尽管拿其中一副干尸回去做研究吧,研究案件可不止是光靠思考就能完成的。
其余的人穿着雨衣,顶着下雨天在工作。
她很着急地寻找着老太太的身影,结果发现她蹲在一个角落里,在那里静静地发呆。她走了过去,以同样的姿势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还好吧?”
“我的孩子们怎么会这样?!都变成干尸了!是谁那么没人性,连尸体都不愿放过!”
“我也很难过,不过他们会调查的,这里下着很大的雨,我先送你回去吧。”她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安慰她,另一方面,她的行李的确还在那个旅馆里,无论如何都必须回一趟那边。不过很奇怪,她白天出门时,明明记得拿行李的,但她有预感,一定会再回来,所以就没有拿,现在倒好,她的预感演变成事实了,她现在就要送老太太回旅馆。
更为诡异的是,离开了墓园的半径范围,立刻就不下雨了。
老太太一路上的状态极为差劲,连走路都没有力气,旅馆的门莫名其妙地关了,她从老太太的衣衫里拿到了钥匙,打开了旅馆的门,发现前台空无一人,她还在寻思着今天早上那小姑娘去哪了,这边厢老太太的体温在不断地升高,她试探了体温指数,老太太从墓园回来以后就发开始高烧了。
她扶着老太太回床上,跑到外面买退烧药,又手忙脚乱地煮了一大锅粥,喂了老太太吃药,又喂她喝白粥,她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下来,半夜里会胡言乱语,之后会发出令人心寒的凄惨喊声,她在半夜里常常被吵醒,去厕所拿了一条热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接着趴在她的床头,昏昏沉沉地入睡了。第二天早上,老太太醒了,她的精神好了很多。钟警官也从美梦中醒过来,欣喜若狂,万分激动地拉着老太太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可总算有力气开口说话了:谢谢你昨晚照顾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好好休息吧,我待会煮热昨晚那些粥,你喝一点吧,补充体力。”
“说实话,我一向很少生病……但就是昨天看到的东西过于恐怖,我有点受不了而已。要知道那可是我儿子的遗体。”
“你儿子?你两个儿子都死于那一次的塌楼事件吗?”
“嗯……说起来还真是不幸,我们一家四口都住在那里,楼层倒塌的时候,我们两夫妻刚好出去了,两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可是他们的遗体怎么会被迁往西安墓园呢?”她趁机问了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在档案馆是找不到标准答案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们两个沉浸在万分的悲痛氛围里,他们俩的遗体一直不能被取回来,故此一直没能安排下葬。直到过了一年以后,我们突然接到通知,两个孩子的遗体要迁往西安墓园,一名律师穿得很正式很整齐,名正言顺地拿了一份《遗体迁移同意书》给我们签署。我的丈夫当时情绪很激动,说什么也不肯签,律师就补充了一点,如果我们肯签了它,同意尸体被迁移,政府方面会每个月给我们补贴五千块的日常开销;他还说我们可以不签,但尸体肯定就要被迁移的,签了还能拿到固定的补贴,不签就什么都没有。我们当时完全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忍着伤痛签了同意书,那天我们亲眼目睹黑箱车运送着大量的尸体开往西安,我们实在是舍不得两个孩子……”
她胸有成竹地补充了一点:然后你们就跟着来到了西安,用了所有的积蓄开了这家旅馆,目的就是为了方便探望他们两个?
“是的……我们俩老已经一无所有,无欲所求,唯一的要求,就是随时可以去拜祭他们俩。可是政府的安排有点奇怪,他们居然将所有的尸体都殓葬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坑里,只准刻名字,连照片都不准贴在墓碑上。”
她搂着老太太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将发生塌楼事件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或许我能帮到你。
老太太哀伤地说:可是……人都死了,你又能帮到我什么呢?
“或者换过来说也可以,或许你能帮到我,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还在犹豫,钟警官向她投以一个鼓励、拜托你了的眼神,她慢慢的,放弃了挣扎,决定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很多年前,我们还住在那一栋看上去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楼房里,墙灰总是不断地脱落,半夜睡着睡着,会突然产生一种楼要塌下来的感觉。我们也很担心这栋房子会变成危楼,于是找了检测师对这栋楼进行了一个全方位的系统检查,最终的检查结果为,这栋楼虽然是有一定的年龄,很多方面已经很衰老,看上去千疮百孔,但其实根基很稳固,用来住人一点都不危险,毫无安全风险,少说也能撑个几十年都不是问题。之后过了几个月,我们就接到了代表着地产开发商的律师寄来的信封文件,内容大致上指出,开发商要将这一区的旧楼全部拆除,然后重建。文件中还表明,如果我们愿意在《迁移同意书》中签字,我们将会得到二十万的住房补贴,地产商还会另外安排其他的新房子供我们入住。这个条件看上去的确很优越,而且很吸引人,但这栋房子的意义已经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了,我们的父母都是住在这里长大的,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住了十几年,很有感情,就算给钱我们,我们也不舍得搬走。代表律师很有礼貌,三番四次地上来找我们谈话,还说价钱方面还能再增加,但我们都一一回绝了。”
钟警官愣了愣说:这么说,你们还是拒绝了开发商开出的条件?
“是的。我们拒绝了律师的好意,没多久灾祸就降临了。塌楼事件发生的之前一天,我与丈夫有其他的重要事要出门一趟,我们在外地生活,过了三天以后,就从报纸上看到了塌楼的新闻,我们两夫妻被吓得不轻,连忙赶了回去……但一切已经太晚,我们最后可以看到的,只有两个孩子的遗体。”
钟警官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予她精神上的安慰。
“接下来呢?政府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接着,法庭就召开了死因裁决庭,召开死亡聆讯,有建筑专家作证,那栋楼房证实是因为年久失修,根基不够稳固,最终导致倒塌的事故。可是我们之前就已经找过楼宇检测师检验过,证实是没有问题的。后来楼宇检测师的专业检测被推翻了,他在法庭上亲口承认,自己工作马虎,敷衍了事,在对楼宇进行检测的时候并没有相当仔细地深入检查,只是在周边的范围粗略地瞄了几眼,没有参考过危楼的案例,没有考虑过突发事件的风险评估,就随意地作出楼宇很安全,没有安全隐患诸如此类的屁话……”
钟警官突然感到胸口闷闷作痛,原来一个人的工作态度如此马虎是会害死那么多人。
“那最后呢?”
“最后?死因裁决庭最后裁定,塌楼事件是属于检查人员不够认真,态度散漫所导致的不幸因素,楼宇检测师被判入狱五年,遇难者家属拿了一点点赔偿金,之后倒塌的地方就被重新开发,建起了游乐场,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没有持续关注。啊,对了,那个楼宇检测师最后好像在监狱里自杀了,据说是服毒自杀的,新闻报纸都报道了。”
钟警官心有余悸地说:整栋楼都塌下来,那岂不是死了很多人,为何只有十二副尸体呢?
“因为其他的住户拿到钱,早就搬了,剩余的那些,就是不肯搬走,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却葬于斯!”
“你们相信这个裁决结果吗?或者感到满意吗?”
“不满意,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死因裁决庭找来了很多楼宇专家,他们都一致认定,那栋楼宇是危楼,倒塌是属于意外事件。况且之前已经有开发商要在这一片旧区搞重建,也曾经出高价买我们的房子,是我们太固执太念旧,不肯卖,最后才酿成了悲剧。就算我认为这件事绝非意外那么简单,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改变法庭的裁决呢?”
钟警官苦笑着说:放心吧,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