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变少，海水涨潮，天空变成暗蓝色的时候，特里苏回来了。
“资料在你的通讯手表上。”
我看着手表里面的图片：大街上空荡荡，荒芜一人，到处都是高耸的楼房，风格简约且统一。从小店铺到大公司，无一不是大门紧闭，看上去没有任何烟火气。
“敲门无反应。没有可许证的情况下不允许破门而入。街道没有垃圾和灰尘，很干净。当地政府只有大厅开放，无人值守。供电局采用全自动化，自来水厂已倒闭，胡东全国电力系统无故障，本次出案调查未携带探索性道具，且根据星际搭档规定：在外星系未获得当事人或委托人允许，不允许进行干扰他人生活的调查或任何形式的暴力调查。”
特里苏说的很详细，几乎不需要我再额外问些什么。
不得不说，这很奇怪。从照片上来看这里很明显是繁华的大都市。到底是为什么变成了荒无人烟的景象。
“我也做了一些调查，根据当地的新闻网来看，胡东曾经排放过量放射物质处理液导致海洋污染。并且在排放后三年，在胡东当地渔民发现了第一只变异章鱼；排放后十年内，胡东的医院就诊人数骤增；同年，在除胡东的其他国家也发现了异变体……”
种种数据表明这些异变体的来源就是胡东三十年前排放的废水，既然这样还需要调查什么？
通过反复确认通讯手表上的信息，我可以肯定得说，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帮忙镇压异变体并且调查异变体产生原因。
但是原因就是胡东委托方本身，这种情况似乎不好办。
我抬头试图询问特苏里的意见，但他眺望着远方的海面——暗色的海浪，拍打着岸边，海浪声散到风中被带走，如同海的哀怨被人抹去，无人注意，只有那毫无生机的一片灰色。
“海面而已，值得你去思考吗？”
“目前的线索和胡东暧昧的态度结合起来，异变体出现的原因就是那批放射性物质。可是作为委托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显而易见胡东想要我们将异变体的原因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不管怎样，这种颠倒是非的事情，我做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特里苏这番话的时候我笑了出来，此时的笑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原以为他会说【这种事情首先不在人物管辖范畴之内，其次出于利益方面，这种方案应该排除掉，更何况这属于特殊案件，需要上报重审】这种符合ai逻辑的话语，但是【我做不到】这种话似乎带有了感情色彩。
而我的笑容可能出于对这件事的意外，仅此而已。
特里苏对于我的笑容有反应，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安装表情系统，他体现不出什么情绪——人造的眼睛再怎么真也不能表达出那属于高级生命体万分之一的情感。
我没有读懂他的微表情，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不过作为仿生人的特里苏，真的有了做出微表情的神经系统吗。
回归任务，很显然我们似乎是被利用了。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实际上关于案件的真相与作为执行官的我们无关，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深入调查，辅助委托方完成目的。最后将任务细节汇报上级就可以了。任务本身是对是错并不重要，想拿钱就照做，想惹麻烦就站出来。”
“难道你真的要和他们演假戏？如果到时候真的变成了不是胡东排放处理液导致的异变，那么eh-422的其他国家怎么办？这对他们是不公的，甚至会导致eh-422上的生命体都受到污染。到时候整个eh-422都会陷入一团糟。”
如果胡东摆脱责任，那么谁来对eh-422上的异变体负责？
特里苏扯了扯嘴角，露出让我不舒服的笑容，而结合他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合理推断他是在笑我处于感情生物的思考模式。
“重述一遍。作为执行官，不需要考虑那么多，这些都与我们无关。没有人会为我们提供一份名为【好心人】的报酬，只有上级的工资克扣惩处。eh-422的生命体是否遭到不公平待遇和星际无关，星际不允许插手阻挡其他星系的正常秩序，这是不被允许的。”
我们不需要对无关的事物产生多余的责任感与同理心，这样只会增添负担。
对于【执行官】或者说【侦查队】这一职业，我还不明白，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和侦探破案差不多的游戏，但是背后所涉及的人物和流派我并不了解。
“东南方向，大约一百二十五米处，有一个外表看上去有些像人类女性的生物正在向先前的研究所靠近。”特里苏的眼睛在黑暗下微微发着光，里面似乎还类似于法阵或者电路的东西在转动。
我看向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着白裙。她的头发并没有很乱或者被海风吹起，相反，那些黑发都很柔顺地躺在她的肩头。披肩的长发有些遮住了她的脸庞，待她走近一点我才勉强看见她的脸——是人类女性，并且是在人类当中会被称为美丽的女性。
很难想象在如此深更半夜的海边，会有人类生物体在这附近，更何况是平均战斗水平低于男性的女性人类。
“人类？”
“根据周围的气体粒子波动来看，69.72%的概率是异变体，静观其变。”
我不明白特里苏的这些概念是他自己算出来的，还是他的眼睛装了扫描镜片，随时随地都可以得出数据来。
“从外表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我不需要重述一遍我刚刚是通过气体粒子波动来分析出这个结果的。”
说实话，我不太理解什么叫做【气体粒子波动】，如果让我靠近某个事物去靠嗅觉来闻我当然可以理解什么叫做【气体粒子】，因为他们闻起来不一样的。但是我们之前的距离大概七百米，这远远超过了闻的范围。
“白天我们所看见的那些异变体，从外表上看他们的确都多多少少出现了和正常体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他们周围的空气中会发生类似于异变一样的细小微粒，观察数据有限，我并不清楚这些微粒是从异变体身上产生的或者反过来，是这些微粒导致异变。总而言之，这些组成成分不明，本质不明，性质不明的微小微粒确实可以看做是异变体出现的标志。”
尽管特里苏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仍然看不见，虽然可以凭想象去大致猜测，但是这种事情哪怕想象也不会有什么用。
那个人类女性只是沿着海岸走，当她离我们只有三百米，也就是最短距离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我们。她就那么直直地走过去，步调正常。
“要上前交涉吗？”如果我现在双腿正常，能够自由活动的话我会选择上前查看。眼见为实这个道理为真的概率并不低，而且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这样人类女性会出现在这个连海鸥都没有的沙滩上。
我猜在短暂的沉默里，特里苏一定掂量了这件事的利弊和得失，因为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
没有任何预兆或者前言，特里苏爬下灯塔，走向那个人类女性。
整场交涉下来，他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不过出乎意料的，在特里苏靠近她时候，那位女性转头给出了反应——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可以证明她的神经系统还没有完全损坏。短暂的交涉过后特里苏转身往回走，而那位女性跟在他身后。
整个交流下来不过五分钟，一时间不知道佩服特里苏的办事效率还是庆幸于对方的好说话。
灯塔不算矮，我是连人带轮椅由特里苏搬到灯塔上的，而那位女性爬了很久，可能是出于身体弱，也不排除恐高的因素。
我认为特里苏应该帮她一把，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怜香惜玉。
“那个…特里苏先生……请让我歇一会，好吗？”
可能体力真的耗尽了，她扶着栏杆喘了好一会才停下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特里苏。
靠近了之后我确实闻到了一股熟悉而又形容不出来的味道，但是很淡，淡到似乎海风一吹就会消散。
“我是川美子，叫我美子就可以了。刚刚特里苏先生说…安利特先生是吗？说您想问我一些问题。”
眼前的情况确实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有想过特里苏会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
“美子小姐您好，只是问一下简单的问题。劳烦您到灯塔上来也只是因为我的旧疾导致的腿脚不便罢了，还希望您见谅。”
或许是因为对方十分客气，我的话也不禁多了许多敬语来表示自己的尊敬。
靠近了之后可以观察到我眼前的这位川美子小姐的确很美丽，从五官的比例再到肤色，其实并不是完美，而是协调，协调到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精致动人的。
“那么安利特先生您想问什么呢？很难想象像我这样普通的人能够帮到您。”
她的语气温柔而又耐心，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柔软的钢琴曲。
“那么美子小姐您在海滩上做什么，现在已经很晚了，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吗？当然我并不是担心胡东的治安问题，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深夜独自外出的女性并不安全。”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想问的，只是想确认对方是不是异变体。
对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有些难堪的表情。
“其实就在前几个小时，我的家被异变体袭击。我这才不得不出来寻找庇护所，您看，我连鞋都没穿。”
说罢我便看见她那双连指头缝都沾满了细沙的脚，看上去的确很像长途跋涉过一样。
在旁边沉默已久的特里苏开了口，“方便带我们去看一下吗？我们是负责异变体的调查人员，收到通知周围有异变体骚动前来查看。”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特里苏会提出这种请求，因为根据任务来看，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调查什么异变体，毕竟这对任务毫无帮助——现在我们所收集的证据来看，产生异变体的根本原因就是胡东国随意排放废水导致生物变异，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配合胡东的自导自演就可以了。
碍于川美子小姐在场我没有发出质疑，只是任由特里苏提着轮椅跟着川美子小姐前往目的地。这段路的确很长，而在这漫长的几个小时路途之中，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那止不住的海浪声，巨大的海浪声吓跑了海鸥。
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川美子小姐的家是一个小木屋，至少从材质看上去是这样的。但是周围只有一堆木头，而那堆木头并没有表现出屋子的结构，如果这里真的曾经存在过一间屋子的话，这周围的一切都正在说明这里经历了许多。
“您的家人在哪？”
“我是一个人，不过我养了一只猫，叫做陆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以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川美子皱着眉思索了一会，由于腿脚不便我便待在她身旁询问一些问题，特里苏便负责去收集线索。
“当时我听见屋顶上有声音，本来没在意。因为这附近经常有鸟落在屋顶上，可是那声音怎么也停不下来，听久了反而有些心慌。我刚想出门查看，可刚刚起身，木屋的门就被什么东西撞开了。那是一个巨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有许多细小的，发着光的东西。在接着一根木桩砸了下来，我便趁乱逃走了。”
川美子的声音正在微微发抖，透露着她内心的恐惧。
种种迹象表明，川美子只是一位受到可疑生物袭击的人类女性而已。
特里苏回来了，手上没有拿东西，似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川美子小姐，天色渐晚，你应该找地方休息。”
“抱歉，我没有地方去。”
“很遗憾，我们也没有落脚的地方。”说完特里苏就抬着轮椅离开了，并没有慢一步去听川美子小姐回答的意思，毕竟他不必在乎川美子的回答。
川美子小姐没有大喊，也没有说什么，就好像她也不在乎特里苏的话。
我们大概走了十多分钟，特里苏突然开口：“你闻到了吗？她身上的味道。”
味道？
我努力回忆，希望在海腥味当中能够找到特里苏所说的，和那些异变体有类似之处的【味道】，但众多筛选之下，唯一符合的只有一股极淡极淡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觉得有些轻飘飘的。
“香味？”
特里苏没说话，既没说同意，也没有反对。
“在搜查过程中，发现那堆木材中没有家具的遗骸。全部都是十分原始，没有被加工过的原木。也没有找到毛发或者食盆。总结：除了木头，一无所有。”
养猫却没有毛发，居住却没有家具。
“你有闻过【人类】的味道对吧，那个川美子，身上有人类的味道吗？”
“有。”
正是因为【人类】的味道我才不敢肯定川美子小姐是异变体。
没过多久，特里苏突然推着轮椅往回走。
“去哪？”
“找川美子。”
这个回答让我十分惊讶，毕竟不久前我们才和川美子小姐分开。寂然特里苏要去找川美子小姐，那么他就有可能改变主意，决定继续和川美子小姐合作，又或者他发现了什么猫腻。
可将和川美子的记忆在脑中扫过，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我可以明显感觉的到一路上特里苏的脚步在加快，速度要比我们离开时快的多。
很快我们就再次看见那堆木材，而川美子小姐正蹲在沙滩上。
她抱着膝盖，双眼注视着前方，我们走到她身边时，她也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吧。”
特里苏走上前和川美子小姐搭话，而川美子小姐仍然看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特别理会特里苏。
特里苏会问什么问题，我也不太清楚。
可能是关于异变体的某些细节，也有可能是关于川美子小姐个人的。
“你是人类吗？”
这个问题，我不能理解。
我不理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相反，我觉得这是一个无法得到可靠答案的问题——如果川美子小姐真的不是人类，她难道会承认这件事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是我，我会选择麻烦最少的一种方法。
川美子缓缓起身，微微抬头注视着特里苏。
她的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有些诡异的微笑，苍白的皮肤和月光混在一起，让我逐摸不透。
“我认为，我是。”
“目的是什么。”
“活下去。”
“我认为你可以用另一种更简单的方式活。”
“我就是从那种地方诞生的，现在回去，只会失去一切。”
俩人的对话晦涩难懂，尽管听清了每一个字节，但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可俩人交流起来却意外地流利。
紧接着特里苏手腕一翻，重击着川美子小姐的脖颈，于是她就轻易地昏了过去。
“你……”
询问的话语还没说出口，我就看见特里苏将关节处的刀片放出，在川美子的脖颈动脉划出一刀，血液顿时喷射而出，但特里苏的动作没有减缓，反而继续加快起来。
他将川美子的头颅掰下来——我甚至听见了明显的来自骨折的喀嚓声，他手上拿着头颅走到我面前，将颈部的横切面对着我。
“看清楚，这是人类的骨骼，但肌肉是黑紫色。”
的确，那里面的肌肉不是鲜红色，反而是类似于腐烂坏死的黑紫色，就连血液都是暗红色，十分粘稠地挂在上面。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如此血腥暴力的场景，我的内心居然没有感到恐惧，这是极不正常的。内心平静的可怕，像一摊死水，毫无波澜。
而我也不明白特里苏这样做的原因，发紫的肌肉能说明什么，我不明白。
“川美子不是人类，她是异变体。但是全身骨骼属于人类，细胞组织不属于。也就是说胡东的污染已经严重到可以引起人类变异，并且变异后仍能保持理智。”
特里苏的话提醒了我，川美子和那些具有强烈攻击性的生物不同，她会说人类的语言，会思考，属于高级生命体。但就是这样的高级生命体都发生了异变，看得出来胡东的污染程度的确很严重。
“你要向星际报告吗？”
“不。”
“为什么？”
在我看来，如此严重的污染，胡东不解决必将引起eh-422的巨变，一颗星球的毁灭，或者生物集体变异是极其恐怖的。这千千万万的生命都很有可能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我的任务是解决胡东异变体案件，现在发现案件有猫腻，会按照错误案件进行补偿。至于eh-422上的公民与我无关。”
“你是说，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与你无关吗？”
“粗略地来说，是的。”
特里苏回答的时候干脆又果断，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见那否定的回答时，我的心脏颤了一下，就好像被什么给触碰。
因为没有关系，所以就抛弃了。
这样子不是太过冷漠无情了吗？
可，对于特里苏来说，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