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三十九年七月七日，清晨。
段淼明卯时自然醒。
梳洗打扮后，段淼明带着小邓子上了马车，直奔东宫。
大楚律，皇子满十七算成年，方可封亲王。段淼明才十五，无王爵，只能乘坐二匹挽马的马车。这两匹都是杂色马，一匹又灰又土，一匹黑白满是黄斑。马车旧而窄，只能容段淼明和小邓子并肩而坐。
段淼明满怀恶意的猜测，大楚十七岁封王，就是为省开销，才定这么高的年限。毕竟晚一年封王，开销就可以缓一年。而且皇子和王的葬礼规格完全不一样，前者随意，后者有详细规制，封王后早夭，开销巨大。
记得齐王马车是四匹白马，浑身上下无一根杂毛，车厢更是有三倍大。车厢鎏金错银，华贵异常。内部冬有暖炉，夏设冰柜，可躺可卧，随手瓜果酒糖。
更有可人侍女数人，两人膝枕供齐王侧躺，两人在旁捏拿捶打，一人负责温茶热酒。
真好。
还有两年，王爵到手，到时就有资格享受堕落腐朽待遇。
段淼明正在盘算，小邓子却在一旁小心翼翼：“殿下，有件事情需要跟您说。昨天服侍殿下睡后，其他六名常侍来找我，说有事商议。我想，殿下说过，殿下不在时，大家可以商议办事，可明明殿下在玉澜居，为什么还要聚会商议呢？会不会是他们有什么想法，需要我转达殿下。于是我就决定去看去听，回来再告诉殿下。”
小邓子微微侧了下身子，偷偷瞅了一眼段淼明，心中忐忑不安。这位七殿下自从东宫事变后，变的越来越看不透，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魅力，好像只要他说的事情，就一定能办成。
段淼明知道小邓子在偷看自己，不动声色，问道：“你做的对，后来呢？”
小邓子稍稍松了口气，一边回忆一边叙述当时情况：“后来他们吵了起来，最早是宗圣泽挑起来的，他说我们太没有章法，居然一窝蜂的围在殿下身边。要商议一下，定一个排列顺序。
他们让我站在书桌后面，就是殿下平时位置的左手边。接着他们就吵起来，宗圣泽说他是唯一读书人，仅次于殿下的副山长，在内朝他为内相，在外朝他为礼部，当站在左首第一。”
小邓子虽然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吵起来，但每人说过什么他都记得清楚，当下复述出来：
“右首的位置抢的最凶，俞有说他是财相，郭壮说他是少府正，谁也不让。屈六说他管人，宗圣泽如果算礼部他算吏部，自然排第二....只有柳乞和陈忠驹一直不开口争....”
只听小邓子讲一半，段淼就明白了，这几名常侍想跟外朝一样，定上下尊卑。
小邓子是跟了自己几年的老人，就连改名都不愿意改回原名。他们知道怎么都抢不赢小邓子这个位置，于是对书桌外的位置‘友好协商’。
将小邓子叫去，是通过他的嘴传过来消息：奴才们不用主子操心，小事情我们办了，请主子安心享受。
“好了，我知道了，你直接说他们后来排列的位置。”段淼明不想再听，打断小邓子的复述。
“左首第一宗圣泽，右首第一屈六，左第二郭壮，右第二俞有，左末位陈忠驹，右末位柳乞。”
对于第一和末位，段淼明毫不意外，宗圣泽有学问的光环，平时还有教导同侍识字的职责，谁能跟他抢首位？
柳乞，大名是乞，天赋要饭，你不末位谁末位。
说实话，段淼明对这种排位毫无兴趣，但下面的人为抢夺离自己近的位置大肆争吵，很让人心情愉悦。
以后凡事都不让我操心，他们自己解决就好。
段淼明闭上眼睛休息，说了句：“干的好。”
小邓子听到喜不自胜，虽然不知道七殿下是夸他回报此事好，还是夸其他同侍商议办事好，但七殿下夸了呀。
喜滋滋的小邓子屏气凝神，生怕打搅段淼明小憩。
两刻鈡后，马车停在东宫门口。
早有内侍认出马车飞快跑进去报信。
段淼明则在一声声“见过七殿下”，“七殿下万福”的请安声中向内走。
东宫与人会面，多在千虑殿。但接见段淼明就随意的多，庭院，画廊，景亭都有可能，但绝不会在千虑殿见面，千虑殿太正式，反而见外。
有一内侍迎了上来：“七殿下，太子爷在承恩殿等您。”
承恩殿是太子寝宫，但段淼明跟他关系甚好，自然长驱直入。
见殿内没有下人伺候。段淼明站门外说了声：“你也在外面候着。”小邓子立刻走出老远，束手低头。
东宫段淼昱坐在主位，侧着身子跟左首的太子妃沈芷雪说话。太子妃沈芷雪右边的茶几上用手绢盖着什么东西，只能看出一个方形物品。
东宫段淼昱见段淼明进来，笑道：“正在说你，你就到了。快坐快坐。”
按照礼法，东宫是储君，要行大礼。段淼明却没有行礼，径自坐到右首位。
对于此种行为，东宫段淼昱和太子妃沈芷雪不但不觉得段淼明无礼，反而觉得段淼明是种亲密的表现。
段淼明仰头问道：“三哥三嫂在说我撒呀？好事还是坏事？”
太子妃沈芷雪笑道：“刚刚你三哥在问我，东宫内还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赏你。我说，我们七弟还未大婚，手头又松。不如等七弟有了管账之人，我们再把好东西送过去。“
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嫁入夫家后，财政大权一把抓，打理开支，增添田地店铺，人情往来，都是主母所为。
世人皆爱官宦小姐，就是官宦家小姐从小教育的好，所谓相夫教子，这个‘相’字，也是宰相辅助之意。官宦家小姐从小就受各种教育，如管理学，几百号下人，无人能偷懒，无人能占主家便宜。如经济学，买田添铺，卖谷售果。
老爷们都是在内读书，在外交际，要钱就跟夫人开口。
太子妃沈芷雪说‘有了管账之人，再送好东西’，明显是在打趣，段淼明自然听的出来，连忙将话题抢过来：“三哥三嫂，我今天来，是想借钱。”
段淼明来借钱，不止一次两次，从来没有还过，东宫段淼昱早就习惯他手头紧就来借钱，扭头向太子妃沈芷雪道：“芷雪，你从库中支两百贯...”
“三哥，我想借三千贯，这次是真借，肯定会还。“段淼明来之前心中盘算过，想要百缸的染坊启动，三千贯是最低数额。
三千贯？
东宫段淼昱颇为诧异，看向太子妃沈芷雪。沈芷雪立刻站起，走到段淼明面前：“七弟，别嫌弃你三嫂多嘴。你又未大婚，玉澜居上下才几个人？三千贯你要干什么？”
“做生意，等赚了钱，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老头子的岁赐我都不想要。”
听到老头子三字，东宫段淼昱感觉凳子上有钉子，他看了看殿内，都是自己人，低声喝了一句：“不要胡说八道。再这样说，我拿耳刮子抽你。”
沈芷雪连忙打圆场：“七弟下次不会的。对吧，七弟。”
“嗯。”段淼明应了一声，反正谁也拦不住在心里叫。
东宫段淼昱正色道：“你才十五，从来没有接触过商贾之事。做生意，很容易血本无归。要是听别人蛊惑，强买强卖，一旦有人告状，御驾前会吃大亏。
父皇崇尚节俭，内侍省自然不敢反着来。你耐心等两年，有了王爵，手头就宽松了。”
段淼明大急，不想求那老头子特意来东宫，原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你们怎么就不信我能做生意呢？也是，皇子要什么商业天赋。
可龙生九子，万一我就是商业天才呢？
段淼明站起来：“三哥，我想过了，我爹我哥都是皇帝，我天生就是享福的命，但现在我是享福的样吗？
玉澜居连五十贯都拿不出来，可以说是穷的叮当响。
授人鱼不如授人渔，免得我天天找三哥借钱。”
所以你准备一次性把十几次的都借光吗？
东宫段淼昱看着段淼明一口拒绝：“不行，绝对不行。想得太天真了，万一你惹出事来，父皇会连我一起责罚。”
“我到书房去看书，这件事情免谈。”东宫段淼昱冲太子妃沈芷雪使了个眼色，不管不顾的走了。
段淼明深感无趣，对沈芷雪拱拱手：“三嫂，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玩。”
沈芷雪却一把拉住他：“七弟，你三哥的钱都是三嫂掌着，他不借，我借，咱不跟他说就是。”
段淼明喜出望外，朝堂上经常有大臣推脱，此事家人所为，我不知晓。没想到三哥这么老实，也学会这一套。
只听沈芷雪说道：“上次的年奉结余四千贯，我留五百贯应急，其他都给你。“
段淼明忙说：“我只要三千贯就可以了，三嫂多留些应急。”
“不用，我心里有数。”沈芷雪转身回到座位，将茶几上的手绢掀开，露出一个小木匣。
沈芷雪拿过小木匣递给段淼明：“送给七弟的。里面是应天府的地契，是三嫂陪嫁的田庄，跟你三哥无关，三嫂爱给谁就给谁。
七弟，有了田，每年都有进息，比什么都妥当。”
段淼明连忙推辞，怎么能收三嫂的嫁妆呢。
沈芷雪却不愿意再收回去：“七弟跟三嫂说了心里话，三嫂也说说心里话。昱郎他如果顺利，我贵为皇后，要此田庄何用？万一他不顺，我当下去陪他，要此田庄何用？”
见沈芷雪将话说到这份上，段淼明只能默默将小盒揣入怀中，向沈芷雪慎重施了一礼，转身离去。这段时间不能再来东宫，等到大染坊建好，无人再说闲话再来吧。
“殿下，回玉澜居吗？”小邓子等段淼明出承恩殿，小声问道。
“去秦王府，我可不止一个哥哥。”段淼明摸了摸怀中小木匣，大声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