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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无材一样中兴,大楚武宗实录 > 第23章

金陵城西四十里处,有一湖,湖水静如镜,被称作平湖。

因不担心风浪倾覆,平湖上的画舫能做到三层之高,冠绝天下。

平湖游人极多,画舫穿梭湖上,美妓舞于舫,乐鼓声岸边可闻。

湖中最大的一艘画舫,长十二丈,高三层。第一层十余桌,每桌八人,人人无心面前的歌舞,时不时看看通向二楼的楼梯,盼望有人出现,报出自己的名字,可以上二楼一聚。

二楼,有二十个单独的条几,每个条几只独坐一人,旁边有一美姬倒酒夹菜。这二十人,酒不入唇,菜不入口。谁也不想上三楼,齐王接见时,一张嘴就是满口酒气或是蒜韭佐料味。

只有角落一人,三十余岁,个头高大魁梧,似武人超过文人,身上红色锦袍半旧,腰佩非玉乃铜,磨的光亮。他将身旁美姬挤到一旁,自吃自喝,不亦乐乎。

旁边几桌文士,见状皱眉,扭转身子不与其对视。

齐王诗会为避嫌,从不招待在朝官员,来往的都是在野文人。齐王根据文采分层招待,能到二楼者,都是在一楼崭露头角之人。

齐王阅卷,是密封姓名后阅卷,评出前二十名后,当众撕开封条请上二楼,自己则在三楼单独接见这些俊杰。

一楼登二楼,二楼更上层楼。

如果能得到齐王一句称赞,引为知己,定能天下扬名。

这次给二楼文人的题目是策论:“唐弊论”。此乃老生常谈,要写出新意很难,政变,兼并,宦官,武人,外患,滥权等等都被写烂了。人人都绞尽脑汁,尽可能的另辟蹊径,只求博得齐王印象深刻。

策论交上去后,二十人就在这里焦急等待。身边的美姬也无人上下其手享受,万一齐王有眼线在旁看着,如此形态失仪,肯定在齐王眼中大大失分。

周围湖水寂静,偶有丝竹声飘上来,人人闭眼静待,突然听到‘卡兹卡兹’啃食骨头声音,忍不住向那声音望去,见那大个头文人抱着猪肘大啃,尽皆摇头。这人怕是没心没肺,吃这么油,只怕上三楼油嗝这么一打,定会恶了齐王,给齐王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咚-咚-咚”。

楼道声响,原先上去的一个文人下楼,除了啃食猪肘那人,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东香先生见了齐王,齐王怎么说?”

“齐王第一个召见先生,先生的‘唐弊论’定是冠绝全场。”

“东香先生快与我们说一说。”

“东香先生大才,定有大用,我等都不敢上去献丑。”

“对,对,对,金陵纸贵,金陵纸贵。此事过后,我等一定要抄录一份,留与后人。”

那东香先生甚是得意,拱起手向四方鞠了一礼,众人顿时屏气息声,东香先生正要谦虚几句,突然被‘当当’的敲打声打断思路,一时想说的话硬是想不起来。顺着声音看去,一个高大魁梧之人站在人群外,那噪音就是他弄出来的。

众人都对那高大文人怒目以对,那高大文人却自顾自将一根猪骨在栏杆上自敲自的,旁边服侍他的美姬羞惭的低下头,悄悄移开两尺。

那高大文人对周围目光视若无睹,反而将猪骨拿起,眯起一只眼睛对准骨头中间看,那骨头中空,没有骨髓,高大文人自言自语道:“还以为里面有东西,没有想到腹内空空如也。”

腹内空空如也?

这话所指再明显不过了。

东香先生气急,指着那高大文人道:“阁下何人?既然敢当众讥讽,必然对‘唐弊论’极为自信。既然如此,我们将各自的‘唐弊论’当众背咏一番,让在座之士点评点评。”

“襄阳宋流水,号无地居士。”高大文人将手上猪骨向湖中一抛,那猪骨“噗咚”一声在湖中溅起水花,瞬间就被湖水吞没。

宋流水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缓缓道:“唐弊,我一字未写,不用背咏。但...”

突然楼道下来一个内侍,高声喊道:“无地居士是谁,齐王召见。”

宋流水上前两步:“我就是无地居士。”

“无地居士请上楼,齐王敬候先生。”

宋流水蹬上楼梯,没走上几步,众人就纷纷围了上来。

“但是什么呀?说了再走。”

“对呀,话说一半,让人心痒难耐。”

“无地居士..啊...宋先生,您说您‘唐弊’一字未写?”

宋流水站在楼道转弯处,俯瞰楼下仰望的目光,将刚刚未说完的大声道:“唐弊,我的确一字未写。但,你们怎知齐王心中真正要问的是唐弊呢?”

.......

就在同时,画舫三楼。

齐王段淼阳高居主位,右手边有一内侍,二十余岁,相貌清秀,但右眼上有一红色眼罩,眼罩边缘还有淡淡的伤痕未遮全。很显然这近侍是一个独眼龙,这就匪夷所思。历朝对于近侍的相貌都有严格要求,从未听说侍君者有残疾。

而齐王段淼阳不但不嫌弃,反而语气亲切无比:“欧佑聪,佑聪这字取得极好,你这本事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欧佑聪头一低:“回殿下,小人从小就被牙人卖来卖去,记忆中无父也无母,换过六任主人,打骂责罚是家常便饭。被打怕了后,小人就想,怎么能让主人不责罚呢?别的奴仆怎么就讨主人喜欢呢?

没有人教小人,小人就只能自己观察。过了些时,小人发现,无非就是‘察言观色’四字。那些能洞察主人想法的下人就过得特别好。“

“小人..小人也想过的好。”欧佑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抬头:“小人不是故意揣摩上意,实在是....实在是.....”

“好了,好了,起来。“齐王段淼阳微笑道:“你将我伺候的很好,我很喜欢。但我最高兴的是你能帮我,帮我看穿这些人在想什么。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应该看的出,我说这话是真话。”

欧佑聪抬起头,缓缓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我一直观察其他下人怎么做的,但总是不得要领,无论看主人脸色还是听主人说话,我老是失败。该打还是打,该罚还是罚。直到有一天,我被挖掉了一只眼睛.....”

欧佑聪伸手摸了摸红色的眼罩,似乎疼痛漫上脸庞,清秀的脸庞稍微有点狰狞:“那天后,我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种独特的天赋。我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快慢,感觉对方身体轻微的起伏变化,觉察对方眼神的细小动静。”

欧佑聪稍稍停顿,用极快的速度瞄了一眼齐王,轻声道:“我说不出那种感觉,我就是能判断对方说话是真,还是假。”

“所以我问话东香先生时,你三次将左手放到右手上?”

“殿下,东香先生有没有文采我不懂,但殿下问的第二句,第四句,第五句,他都在撒谎。心跳比正常快了十四下,呼吸幅度也大了一些,右手轻微颤抖,眼睛也向左撇...“

“好了,你不用说的这么详细,我又不是没有试过你这本事。等下还是惯例,真话,左手在上,假话,右手在上。“

“是,殿下。”

“你去把下一个领进来。”

欧佑聪后退三步,转身出了舱门,见一高大男子站在门外,想要入内,但门口的两名内侍拦住这男子不让他进入,让他静候通传。

欧佑聪连忙叫住内侍:“殿下让他进去。无地居士,请随我来。”

宋流水看了一眼欧佑聪的独眼,顿时一愣,瞬息恢复正常,整了整外袍随着欧佑聪进入船厅。

三楼船厅跟二楼一样大小,大红的毛毯铺在地上,两排太师椅分布两旁,各式花卉巧妙填充在大厅的角落处,让人感觉没有那么空旷单调。

一位白色锦衣青年端坐在主位上,气质非凡,姿势无可挑剔。

大楚继承前朝坐而论道的传统,动不动就下跪的北风还没有刮下来。

宋流水深鞠一拱就算行礼,齐王段淼阳站起将手虚托就算还礼。

宋流水在左首第一个位置坐下后,发现那独眼内侍没有回到齐王身边站立,反而站在自己左侧,仿佛防止自己暴起伤人一样。

宋流水悄悄环视一周,发现偌大的船厅里面,齐王就留这么一个独眼内侍伺候。可以说将亲民的姿态摆的很足了。

齐王段淼阳拿起宋流水的策问,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无地居士是襄阳人士?”

此问话是一贯开场白,对方应‘是’后,将籍贯地夸奖几句后,再谈其他。

果不然,宋流水大声应道:“是”。

齐王段淼阳抬起头,正准备谈几句襄阳的武侯祠,聊一聊隆中对。只见欧佑聪轻轻将左手放在右手上面。

第一句,就是假话。

这人连籍贯都报假?

齐王段淼阳顿时将要寒暄的话咽到肚中,举起策问道:“先生不写‘唐弊论’,却写了一篇‘楚弊论’,里面胡言乱语居多,什么,我大楚灭亡不远矣,今上坐视弊端横行而不为所动....”

“殿下!“宋流水大喊一声,齐王段淼阳被这喊声一滞,说话声停了下来,从来没有文人在他面前如此喊叫。

只见宋流水双拳紧握,深深吐出了口气,大声道:“实际情况远不及‘楚弊论’的万分之一。今上万事只讲平衡,国库早就空空,兵镇欠薪严重。世家盘踞地方百年,豪族繁衍生息,吞并大量农田和户口,金国在北虎视眈眈,一旦南下...”

宋流水越说越激动,干脆站了起来,右手高举挥舞:“大楚危如蛋垒,危如蛋垒!”

齐王段淼阳看了一眼欧佑聪,欧佑聪的右手悄然放在左手之上,这宋流水说的是肺腑之言。

齐王段淼阳蹭的站了起来,向宋流水鞠了一礼:“大楚之弊,我深以为然,望先生教我。”

宋流水忙还一礼,整了整情绪,让自己语气尽力不那么的激动:“大楚历经五帝,在册官员,太宗时二万四千多人,而今还是二万四千多。

但,太宗何其顺,大正何其逆?

非他,无钱矣。

钱哪里去了?看一看户部的田册就知道。

官还是那么多,但能收税的田却少了一半。

解之道,整吏,度田,核税.....“

“咚!”

一声木响在厅中回荡,只见一个五十来岁老者手持一根藤杖,站在内房门口。这老者青色布衣,颊如刀削,眼如银杏,鼻如鹰嘴,正是他用藤杖在门侧敲击。

“老师,您睡醒了?”齐王段淼阳喜道,上前两步,亲自将老者搀扶进来。

能在齐王内房中休憩的,又被叫做老师,定是镜芗文集作者,大儒郝肃。虽为布衣,但天下闻名,为所有文士仰望。

宋流水惊喜交加,慌忙后退两步,将左首第一的位置空了出来,接着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这位如何称呼?”郝肃扶着齐王段淼阳在左首位置坐下。

“这是无地居士,刚刚送上楚弊论,将大楚如今弊端写的淋漓尽致。学生准备老师醒后就送去给老师看看。”

宋流水闻言忙道:“在先生面前,居士二字不敢应,请直呼其名,在下宋流水。”

“宋流水.....“郝肃微闭双眼,缓缓问道:“你割过稻谷吗?”

“割过,农活没少做。”

“那我问你,稻谷的根有多长?”

宋流水心想:这谁不知道。他将两只手比了比,大概一尺半左右。

郝肃微张双眼,看了一眼宋流水双手距离,又闭目问道:“稻谷明知根越深,其土肥越多,根为什么只有如此长?”

宋流水将双手看了看,模模糊糊好像领悟到什么。他本是聪明绝顶之辈,如今感觉有层窗户纸马上就要捅破,心痒之余眼睛直愣愣的看着郝肃,全然不管此举有多么无礼。

“郡-县-乡-亭-里”郝肃将五个手指依次数落,缓缓道:“历代君王都希望将根能扎到地方,扎到每个村落。但只有暴秦和强汉真正做到了。

暴秦,地小民少,只在秦地推行成功。吞并六国后,其土其民扩大十倍,边陲之地也设县置里,最远之地消息送到咸阳,一去一来要九个月。始皇帝四处游走,就是希望弥补根短之弊。

强汉的根,并不比暴秦长,但它用分封很好的解决了这一切。每个封国都很小,那么短根就足够了。诸侯国扎根乡里,天子扎根诸侯....”

宋流水恍然大悟,双手猛击:根就是帝王手下的官吏,之所以根不长,是缺乏合格官吏,监管链条过长,地理意义上的过广,都导致这天下之根,烂而短。就跟稻谷根系只能两尺长一样,太远地方鞭长莫及,乡以下就只能丢给乡老自治。

郝肃不理宋流水在那里暗自高兴,只是想看齐王段淼阳明白多少。他见齐王段淼阳站在主位,若有所思,心中甚是欣慰。

他举起拐杖向外走了几步,齐王段淼阳连忙下位搀扶。两人就这样,缓步出了船厅,来到三楼观景台,远眺湖中风景。

“你懂了多少?”郝肃轻声问道。

齐王段淼阳看了一眼大厅内的宋流水,隔得远,应该听不到两人对话。沉默片刻,齐王段淼阳小声说道:“有的草狠命扩张根系,吸收土肥,茎叶却羸弱不堪。有的花,根系短小,却枝叶繁茂。

凡事要讲究度,大楚如今幅员万里,虽然不是最好,但是最合适的。“

郝肃甚是欣慰:“这个国家是用义理联系起来的国家。义理一旦动摇,整个国家就会崩塌。义理如果在,北蛮即使进来,也会被赶出去。唯一可忧的是内患....”

“现在不是殿下表明态度的时候。”郝肃歪着头,在齐王段淼阳耳边小声说道:“天下人翘首以盼,这人心绝不能丢....东宫隐忍,一心蛰伏等待时机,我们不能让东宫蛰伏。我昨天已经与朝中几位大人谈过,劝谏圣上让东宫监管户部。东宫只有做事,才会有纰漏,才会有错处。

我再说一次,宋流水之策你现在要反对,绝不能支持,否则人心会失。等到你真能荣登大位...”

齐王感觉老师握他的手又硬又沉,耳边的话虽然轻飘飘,但如惊雷炸耳:

“圣天子当垂拱而治,这根,自然会长,这叶,自然会生。

宋流水今后可为相,生根之事交于他。

万一有反噬,腰斩一人可平。”

齐王段淼阳耳朵中只感觉嗡嗡作响,他吞了吞口水,颇为艰难的张了张嘴:“我去将他打发掉。”

“不,这个恶人我来做,齐王以后可以说我嫉贤妒能,可收宋流水之心。”

只听藤杖轻点其地,郝肃小步入到船厅。

老师的手一去,齐王段淼阳胳膊上沉甸甸的感觉顿时消失。只是看着眼前的平湖,心中却轻快不起来。

这水还是一滩死水,波澜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宋流水凄凉的喊声传来。齐王段淼阳扶在栏杆上的双手抓的紧紧的。

是呀,这是为什么?

我这一十八年,最庆幸的不是身为皇子,而是成为老师的弟子。

老师告诉我,克己复礼,辨贤任能,垂拱而治,是成为文皇帝中兴大楚的三个要素。

克制自己欲望,带头遵守礼制,辨认有才能之人,重用他们,绝不插手他们,这些我都能做到。

我自认为,我绝对比三哥强,仁义人心皆在我这,中兴大楚非我莫属。

但今天,老师对我说的却是权术,而非仁义。

刚刚老师走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出声?我为什么没有反对?

只听扭打撕拉声从三楼慢慢向下,到了二楼,接着二楼一片喧哗。齐王段淼阳木然盯着湖水,默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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