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道辅他们一行人见到李放也很奇怪,皇帝面对他们的上奏,可能会做出什么反应,这些人大致也都商讨过。
心里也算是有数的。
可万没想到,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年轻人来跟他们打擂台。
这就搞的几个人有些惊疑不定了,大家都是政治生物,而政治生物的一个特性就是多疑。
所有人都在怀疑,面前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所顾虑之下,几人都没有贸然开口。
片刻之后,还是范仲淹性子有些着急,看周围的同僚只是打量李放,并不开言,他于是就先开了口。
“尊驾请了。”范仲淹对着李放一拱手,“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现任何职?”
先打听打听李放的底细再说。
李放也有些不太适应这种场合,清了清嗓子,他慢慢开口道:“那什么,我姓李,至于官职,暂时还没有,算是白身吧。”
“白身?”
“怎会是白身?”
李放一说出这句话来,对面那群御史就互相商讨起来,不明白赵祯为何派一个白身来劝阻他们。
当然,虽然李放说他是白身,这些人也不可能以势去压他。
能从皇宫里面走出来,就代表了他本身的不凡。
范仲淹又问道:“先生既无官职,想来是高才之士,身有超人之才了?”
这里的超人自然不是那个裤衩外穿的家伙,而是超出旁人的意思。
面对范仲淹的问题,李放略一思索后,点头承认了下来。
“高才什么的不敢当,不过我确实有些本事,这才被官家看重。”
能穿越时空,自然算是远超旁人的本事,李放这也不算瞎说。
不过他这么承认了下来,那就让对面那些人不服气了。
虽然李放还挺谦虚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确实很明确了。
看李放的面相,称呼个先生已经很勉强了,他还真的应了下来。
现在又这般自大,如何能让人心服?
要知道,这会儿的范仲淹是什么年纪?
范仲淹生于公元989年,现在明道二年是1033年,如今的他已经是四十四岁了。
可这般年纪的他,现在却只是一个七品的右司谏。
虽然御史的权位不能单纯的以品级来论,他们都是位卑权重的,外放的话,起码也是一州知州。
但也足以说明,在北宋的官场上,资历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其余的御史也大致和范仲淹在同等年龄段,让他们和李放这个年轻人对谈已经很勉强了,结果李放还这么大言不惭,顿时让众人越发的心生不喜。
孔道辅这个御史中丞终于开口了:“既然这位李先生如此自信,那还请赐教吧,吾等早日论完,也好面见官家,亲自上奏。”
观李放的言行,这几个人谁会觉得李放能辩的过他们?
早些打发了他,早些见到赵祯才是他们的目的。
李放不清楚这些人的心路历程,他只是奇怪,怎么自己才说了几句话,这些人的态度好像变坏了不少。
不过李放也不在乎,他也想速战速决,在北宋耽误的时间不短了,他只想赶紧回家。
“行!”李放一口答应了下来,“不知哪位是范希文先生?”
李放带着些期待看向对面,在他印象里,范仲淹应该是极难说服的,只要说通了他,其他人就好办了。
真要让他一对多,他也不成的。
“诸位都是饱学之士,不会以多欺少,来对我一个年轻人吧?”李放开口挤兑道。
他话音刚落,范仲淹就走出人群来到前面:“这位李先生听过我的名字?”
李放一看,正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那位。
“您就是希文公啊,久仰,久仰。”李放满脸堆笑,上前行礼。
范仲淹还愣了下,因为他发现,李放口中的久仰好像并不是敷衍,态度也挺真诚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放多礼,范仲淹也不好意思板着脸了,同样回了一礼。
见礼完毕,范仲淹迫不及待的开口道:“先生可知我等今日为何齐聚于此?官家昨日......”
行礼归行礼,可今日范仲淹是不会放松半分的。
丁是丁,卯是卯。
刘娥把持朝政的时候,范仲淹会因看不惯,而上书进谏要求太后归政皇帝。
如今赵祯掌权,他也不会一味的迎合君上,而对赵祯的错误视而不见。
身后的几位御史听着范仲淹的陈述,再看看李放的表情,几人都很放松。
孔道辅回头叮嘱道:“希文言辞锋利,性烈如火,岂是那少年能轻易应付的?只是吾等不可掉以轻心,吕相那里才是难关。”
被他这么一提醒,几人都看向了上首的吕夷简等人。
官家避而不见,看来是要一意孤行了,他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众人摩拳擦掌,就等着李放败退之后,与吕夷简等人论上一场,再请赵祯出面。
那边的范仲淹,对着李放陈述了一番赵祯的所作所为后,义正辞严的说道:“一国之君,堂而皇之行商贾之事,甚至还公然为商货作什么带货之举。长此以往,岂不是人心思动,尽向商贾之事。而商人多奸,惯会损天下而利己,此风一涨,天下礼义又何存!”
说罢,范仲淹直视李放:“如此行事,难道先生认为是合理的吗?”
听范仲淹陈述这么长一段话,李放也深有感触。
古代对于商人的歧视真是无所不在,哪怕是先贤范仲淹都不能免俗。
李放有无数种说法能反驳他,只是他也清楚,范仲淹也有更多的例子来驳斥自己。
“今天讨论的不是商人的地位问题,不能在这里多纠缠。”李放心中暗道。
而且,在古代,士农工商的等级排序,也非是没有道理。
在小农经济时代,农业的重要性确实远远超过商业,这一点毋庸置疑。
心中整理了下思绪,李放开始了自己的反击。
他抬头看向范仲淹:“希文公可知,前几日官家那带的货是什么?”
“我未曾列席,但亦有耳闻,说是精盐还有白砂糖。”
范仲淹回答后,表情沉了下来:“此二物,不过是寻常调味而已,将其卖的如此之贵,必将导致奢靡之风大涨。一旦奢靡盛行,贪腐之事就不远矣。与带来的损害相比,官家多收的那些钱财,不过是舍本逐末而已。”
李放朝着外面招招手,进来了一个小太监。
伸手接过他送来的东西,李放一边打开一边说道:“我也听说了,那天晚上官家请的都是那些勋贵之家的人,故而在座的几位可能都没见过这些东西。”
“我呢,在官家面前还算有点面子,因此要来了不少样品,正好给几位看上一眼。”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李放上次让赵祯带过来的精盐和白砂糖。
走在路上的时候,李放派人去找赵祯要的,这会儿正好用上。
“希文公先看看这些东西。”李放递了过去,“然后,我再说我的。”
范仲淹接过李放手中的东西,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是盐?这是糖?”范仲淹有些不可置信。
范仲淹出身不高,幼年丧父,跟着母亲改嫁长山人朱文翰。
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范仲淹因为母亲的改嫁,而从继父之姓,取名朱说。
少年离家求学,年近三十方才科举中第。
可以说范仲淹是当时典型的“寒儒”出身。
这样的家世,自然就注定了范仲淹自小没有享受过什么好东西。
饮食上也就不会那么精致了。
而古代的盐那是什么样的?
碍于技术的原因,普通百姓吃的盐,大都是结块的,甚至还有些发黄,因为里面的杂质没有清除干净。
甚至于有些贫苦人家,连盐都吃不起,做饭时都是拿一种叫醋布的东西在锅里搅拌几下,就算有了盐味了。
至于像现代这样,物美价廉的精盐,上层人士也不一定能见到。
食盐的获取都这么艰难,更别说糖了。
现在范仲淹看着自己手中托着的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李放竟然说这些是盐?
李放伸手示意:“希文公可以尝尝,这是官家用新式制盐法制造出来的新盐,还有那些糖,您都可以试试,看看我有没有说谎。”
抬头看了眼李放,范仲淹没有犹豫,果断伸手捻了一小点放进了嘴里。
双目圆睁,范仲淹顾不得嘴里齁咸的味道,赶忙又去尝了尝白砂糖。
很快,甜味与咸味在他的舌尖游走。
范仲淹有些失神:“这才是盐,这才是糖嘛......”
但也只是片刻,些许外物动摇不了他的心神。
双手缓缓放下,范仲淹看向李放,语气缓和了不少:“先生方才说新式制盐法?此物难道就是官家用新法制造出来的?”
李放笑而不语,转而开口说道:“希文公可将这些东西送给后面那几位看看,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没在说谎。”
定定的看了眼李放,范仲淹转身将盐和糖递了过去。
孔道辅几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急忙接过去看,自然也是一阵惊讶,连上首的几个宰相里,也有人好奇的凑了过去。
李放见效果不错,于是就更加的自信了:“盐业,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的财政支柱。可我大宋私盐横行,屡禁不止,这一点希文公也应该知道吧?”
听李放提及这一点,范仲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唉!正是如此啊。”
“所以,有了这新式制盐法后,官家并未着急将其在全国推广,而是私下试验,想要找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范仲淹连忙追问道。
李放一字一顿的说道:“规范盐业的办法。”
但是范仲淹是何等样人?岂能被李放就这么糊弄过去。
他皱眉问道:“可这与官家参与商贾之事何干?身为天子,开店置业与民争利,这到什么时候,都不是正道。”
“请问希文公,官家与谁争利了?”李放反问道。
“这精盐乃是官家亲自叮嘱操办的,普通百姓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多少。这般高价售卖,希文公可发现如今汴京城内的盐价有什么波动吗?”
这是实话,就靠着李放的电动车拉来的那点货,走的还是高端路线。
要说能影响一个人口达到百万级别的城市物价,那是天方夜谭了。
这一点范仲淹确实无从回答。
他是个实干家,学不会凭空造牌那一招,没影响就是没影响,他不会睁着眼睛说假话。
他继续问道:“那放下此点不谈,官家如此有失体面,又如何借此试验,规范盐业?”
李放心中越发放松了,说着说着,范仲淹就被李放拉入到了自己的节奏中。
顺着李放给出的话走下去,对于说服范仲淹,李放自然更有把握了。
“希文公可知我大宋如今的茶业是如何运行的?”
听到李放的问话,范仲淹眼前一亮,瞬间就明白了他是想说什么。
看见他的表情,李放继续补充道:“没错,就是借鉴茶业的方法,借盐业充实边防,同时将新式制盐法推广开,继而规范旧盐法的弊端。”
说着,李放就将自己之前在现代看过的盐业制度复述了一遍。
作为日后主导了庆历新政的主角,范仲淹自然能认识到其中的好处,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李放。
这办法,怎么看都像是浸淫官场多年,熟知庶务的老官僚想出来的。
范仲淹不相信,这是李放一个年轻人能想到的政策改动。
这无关智慧,而是经验的问题。
实际上,范仲淹想的无错,原本历史上推动盐业改革的范祥本人,便是一位基层经验丰富的官员。
他进士及第不久便去了边镇任职,然后就赶上了李元昊来犯。
作为一个文官,他能率领士兵击退西夏的进攻。
之后他本人更是多次在庆州、汝州、华州三地辗转担任知州,对于地方的事务了解颇深。
后来负责提举陕西缘边青、白盐时,才能靠着自己多年为官的经验,对盐业提出改革措施。
不过若是抛去其中的疑点,这个政策还是很好用的。
见范仲淹沉下心来思考,李放暗自欣喜:“看来是有门。”
但只是片刻,范仲淹便让李放认识到了,能名流千古的人,都不是吃素的,更不是他一个小年轻可以拿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