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未与镖局打过交道，但卫祁予也听说过“四通镖局”的名号。若说这偌大的武林之中，品剑山庄是锻兵一行的翘楚，那这“四通镖局”就是镖行里的龙头了。单单论资排辈，四通镖局才成立不到三十年，还远远算不得什么老字号，但是这家名不见经传的镖局却在第二任总镖头聂怀松的带领下，短短十年间就将业务从洛阳老家拓展到了大江南北，还拥有了东、南、西三个分局，完全坐实了“四通八达”之名。
聂总镖头为人仗义，信守承诺，他的人脉遍布黑白两道。传闻只要是四通镖局压的镖，就算打阴曹地府的鬼门关走过，阎王都要卖他聂怀松一分薄面。然而十多年前，聂怀松忽然从江湖上消失不见，不久后四通镖局便被传到了现任当家的手里。这位现当家据说是个年轻女子，但她身份神秘，为人低调，从不出门交际，镖局事务也一概交由几位老前辈打理，以至于江湖人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连带着四通镖局的消息也不再为人关心了。
卫祁予对这四通镖局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自家山庄此前从未与他们有过业务往来，即便要合作，按理也该是品剑山庄先派人前往最近的杭州分局商谈，如今却是四通镖局的人亲自找上门来，看车辆似乎还来了不少人，这倒勾起了卫祁予的好奇。
如此思索着，他已经踏入了内堂间。
内堂别无他人，只有一个洒扫婢子靠在窗边，正开着小差。卫祁予有些意外，以往哪次他从别的门派游学回来，他那爱子如命的好娘亲不是备好了各路珍馐美馔，为他接风洗尘。可这回非但不见美食，竟连迎接他的人都没有？
卫祁予故意咳嗽了两声，问道：“看见我娘没有？有人知道我回来么？”
那小婢子被逮着开小差，竟丝毫不慌，只是淡淡暼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窗户去了。
卫祁予顿觉不快，也凑到窗边朝外看，可是那里除了一片染了霞色的天空，他什么也没瞧见。他不解道：“你看什么呢，这么稀奇。”
“星星。”
“星星？”卫祁予又仔细看了两眼，“天还这么亮，哪儿看得到星星？”
“有的。”小婢子回道，语气十分笃定。
卫祁予顿了下，遗憾这婢子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脑子却不大灵光，便不再陪她玩闹，转而道：“你是最近才来的，所以没见过我？”
那婢子终于舍得转向他看，对着他上下扫视了一番，仿佛在打量一个物件似的，“你是谁？”
卫祁予觉得既稀奇又好笑：“真不认识？你记好了，我就是这山庄的少主人卫祁予，你以后见着我，即便不唤一声‘少主’或‘少庄主’，也至少点个头，就当是回应了。”说罢，他又凑到她身前，小声道：“其实我也很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不过我们家那庄主脾气臭得很，小时候可没少借着这由头打我。”
他本期望自己说些玩笑话，可以逗这婢子一笑，没想到对方竟毫无反应，顿感无趣，“算了算了，和你说这些你多半也不明白，我自己找他们去。”
小婢子忽然道：“你不必去，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卫祁予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婢子话还未尽，便听到一阵说笑声从门外传来。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正陪同一书生打扮的三十岁青年说笑着走入，随后是一位同样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笑得一脸喜庆，招呼着后面几个布衣裋褐的大汉。
中年妇人一眼就看到了卫祁予，惊呼出声：“予儿回来了！”说着便跨步到卫祁予身边，左右检查，满眼心疼：“一看就瘦了，我早说了那乐山派伙食重油重辣，你肯定吃不惯，你爹还非要让你去，早知道你就差人给娘寄封信来，娘多送些你能吃的去……”
中年男子赶紧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妻子的口不择言。
此二人正是品剑山庄庄主卫长风与夫人阮流霞，夫妻间平日里少不了小吵小闹，但多年来始终感情笃深。只不过在将他们唯一的儿子打造成当今武林第一新秀这件事上，二人却产生了分歧。卫长风希望培养出比自己更优秀的下一任继承人，故而在卫祁予十一二岁时就派他去各大门派游学，既助他扩充见识，又好为以后继承山庄巩固人脉。但阮流霞就不忍心儿子受这个苦，觉得人不必有那么大的宏愿，守着他们山庄一亩三分地，将来娶妻生子、和和乐乐过完下辈子就了了她的愿。本来卫长风好说歹说，阮流霞都不同意送卫祁予出去，直到山庄的老管家告诉她，少庄主天资卓绝，说不准还能上哪个名门大派拐个媳妇回来，她才蓦地松了口。
阮流霞拉过卫祁予，向布衣书生等人致意：“这位是四通镖局的文大掌柜，这几位都是四通镖局杭州分局的镖师。”卫祁予规规矩矩地躬身抱拳：“小侄卫祁予拜过文掌柜，拜过几位镖师前辈。”卫祁予以前在其他门派听人说起四通镖局的事，也听过文掌柜的名字。文掌柜原名文拾遗，据说是因为祖上做官最高做到了唐代的拾遗，不过文掌柜却多年屡试不第，最终只落得个秀才名分。在一次赴京赶考的途中，文秀才遭遇山匪抢劫，被当时还是四通镖局小镖头的聂怀松救下，深受触动，此后便弃文从镖，追随聂怀松左右，最终以总局大掌柜的身份，坐上了四通镖局第三把交椅。
文掌柜微笑着点头，正欲回话恭维两句，忽地看到屋子里的小婢子，当即变了脸色，快步赶过去：“您怎么过来了？”
品剑山庄几人皆是一愣，都不认得那姑娘是谁，卫祁予更是心中大震，暗暗预感不好。
只见那姑娘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契，递给了文掌柜，文掌柜叹道：“您过目印了章，等着我去房里取不就好了，何须亲自出来。”
那姑娘淡淡道：“我不能见人么？”
“也不是，只是这……哎！”文掌柜面色为难，犹豫半晌，终于打定主意，向品剑山庄一方介绍道，“卫庄主，夫人，此番是我文某人不周，迟了介绍。如你们所见，这位姑娘就是我们四通镖局的新任总镖头，聂清嘉聂姑娘。”
几人哗然，四通镖局的镖师们纷纷别过了头，神色复杂。
卫祁予惊得脱口而出：“你是四通镖局的总镖头？我还以为你是……”
“山庄的下人么？”聂清嘉反问，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卫祁予立刻不敢说话了，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竟然因为以貌取人得罪了四通镖局这么大一方势力，更担心会因此连累到他们品剑山庄。可这事说来也不能完全怪他，想他游学武林这么多年，各门各派的女弟子，甚至一些女性掌门人也都见过不少。这些女子的样貌不说个个闭月羞花，至少也总有那么一处出彩之处是让人能看一眼就记住的。可是这位聂总镖头，非但长相平平无奇，甚至连衣着也单调至极。他敢打赌不论当时是谁在场，都不可能会将她与武林第一镖局的大当家联系起来。
气氛一时尴尬至极，但卫长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就反应过来，重重地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卫祁予立即躬身说道：“方才是我无礼，冒犯了聂总镖头，还望聂总镖头恕罪！”语罢又想起方才对聂清嘉说的那些浑话，更觉面红，感想此生还从未如此丢过脸。
聂清嘉面无表情，也没说话，文掌柜只好笑着出来解围：“我想也不过是一场误会，少庄主不用放在心上。我们总镖头深明大义，尤其看重与品剑山庄今后的长期合作，特意亲自从洛阳前来商讨合作事宜，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影响了两家的和气呢……”
“我不同意这桩合作。”聂清嘉忽然开口，打断了文掌柜的话，“我也没有在契书上落章。”
文掌柜一惊，立刻打开契书查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不论你们怎样看待我，”聂清嘉缓缓走上前来，视线轻轻扫过场上几位镖师的眼睛，那一双双眼睛或是瞪着她或是避开她，但都无一例外地，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愤怒与不服气。聂清嘉低头，抚摸起左手拇指上戴着的一枚鸡血石扳指，上面印刻着代表四通镖局的图章纹案，“只要这印章一日还在我手上，四通镖局就是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