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船舷木板上的缝隙，这已是沐枫第三次看到夜空中的满月。
这样算来，他与妹妹被困在这个狭小昏暗又潮湿的船舱里，已整整三月有余。
其实不只是兄妹二人，船舱里还有大概十七八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孩童。
这群十二三岁的孩童个个面黄肌瘦，又因长时间未见到阳光，皮肤都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惨白。
连日的晕船加上路途上的煎熬，有些体弱的孩童更是瘦成了皮包骨头。
上个月还有个病殃殃的男童，得病后因未得到及时医治，只能在角落里绝望死去。
也就在当晚，看守把他的尸体装入混有石块的麻袋里，又趁着夜黑，给悄悄沉入了江里。
这是艘被伪装成运粮船的黑船，暗中似乎在做着贩卖孩童的罪恶勾当。
船舱上用了双重的隔板，只在最上层铺了一指深的粮食，来应付过往路上的例行检查。
为了伪装出吃水的深度，船舱里还特意放了小半仓压仓的石块。就连船舷两侧低矮的窗户，也在里面被厚木板层层封住。
他们还在船舱上覆盖了一层隔音的破棉被，只留下了几个不大的洞口用来通气。
而且在有船只靠近或者临时靠岸时，洞口还会被棉墩子牢牢堵住。
除却这群被拐走的孩童，船上还有五六名负责看守的黑衣蒙面人，这还只是他们这条船上的情况。
上船前沐枫曾留心数过，类似这样的船，一共是有七艘。
虽然他们都带着面罩，但待在一起久了，沐枫还是能够通过他们体型与行为习惯方面的差异，依稀分辨出其中一部分人。
为首的是一位眼神冷峻、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其他人都对其毕恭毕敬，一直称呼他为大人。
似乎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这群黑衣人还会与另外船只上的看守定期轮换。
夜间船身首尾处会各打起两盏昏黄的渔灯，避免与往来的船只相撞。
他们总是会趁着月黑风高时，收起风帆，停泊到沿岸的渡口，补充一些必要的淡水与食物。
有次沐枫透过船舷上的缝隙，借助外面的月光，看到了渡口处这群举着火把的黑衣蒙面人，又把一群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孩童，秘密转移到了船队后面的其他船舱里。
这支伪装成运粮船的船队，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顺着洛川逆流而上。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这群孩童还会被强迫着做些零碎的杂活。
虽然是干些拖地、洗衣、煮饭之类又脏又累的体力活，但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够出舱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机会。
至于现在沐枫与妹妹为何会被困于此？事情还要从多年前说起。
之前的兄妹二人一直与爷爷生活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脚下，那片山林因长着许多枫树与梅树，所以就被叫做了梅枫山。
而就在他们竹屋住所的旁边，还有着一片心形的湖泊，故而那片湖就此得名心悦湖。
爷爷姓沐名松，是个在青石城小有名气的乐师。年轻时候他曾想要考取功名，不过天不随人愿。
就因为对功名的过分执着，沐爷爷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按照他老人家的说法，这大半生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头发花白，也还只是个一事无成的穷酸秀才。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过去爷爷在心烦时，总会用音乐来消解内心的苦闷，久而久之也就精通了乐理。
等到了不惑之年，爷爷他彻底心灰意冷，一气之下焚毁了那些他读了半辈子的经史子集。
之后爷爷也曾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就稀里糊涂在乐坊当起了乐师。
因为爷爷终身未娶，所以祖孙三人自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不过他们早已超越了血脉上的绑缚，缔结上了更强韧的亲情纽带，成为彼此在世上最亲的人。
关于沐枫的身世，还要从多年前心悦湖的一次涨水说起。
有一年梅峰山旁边的洛川发大水，心悦湖直接与洛川相连通了。
就在那个雷雨交加的雨夜，沐爷爷在心悦湖旁发现了个被折断的枫树枝挂住的竹篮，而里面正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已到耳顺之年的爷爷这一生无儿无女，也就理所当然认为那是上苍对自己的恩泽，于是便好心收养了他。
又因为婴孩与枫树结缘，所以爷爷给他取名为沐枫。
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会有人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乐师，总是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在青石城里到处给他找奶吃。
再然后婴孩变成了孩童，孩童变成了少年，而爷爷也越来越年迈。
小时候的小沐枫很是贪玩，有时他会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而每一次爷爷都会耐心叮嘱他：“夜路太黑，要早些回来，千万不要因贪玩而迷了路。”
有时小沐枫在做噩梦惊醒时，爷爷总是会在身边为他吹奏起能安神的笛曲。而小沐枫最喜欢的，是一首叫做《霓裳羽衣曲》的古舞曲。
有时候爷爷在乐坊抽不开身时，他就会让小沐枫把晒干的药草拿到旁边的集市上叫卖。
吃着百家奶长大的沐枫，自然没有多少寻常孩童的怯懦。
在这个民风淳朴的熟人社会里，即便是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熟识的邻里街坊也是扎堆成片，所以爷爷并不会担心小沐枫的人身安全。
其实沐枫也对这个差事非常享受，因为卖药时他总会被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表扬夸赞。
在他这个年纪，被人一番夸奖，简直比吃下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还要高兴。
每次在卖完药草后，小沐枫总会在旁边的包子铺前，买上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然后把它们小心揣进怀里，留着和爷爷一块吃。
那时爷爷脸上绽放的笑容，是他最想看到的东西。
有次沐枫卖完药草，因追逐一只鬼鬼祟祟的流浪猫而迷路了，最后跟着它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孤儿院的后巷。
在倾倒残羹剩饭的泔水桶旁，沐枫看到了一个身穿单薄衣衫、满脸脏兮兮的稚嫩女童。
此刻那个才到沐枫肩膀的瘦弱女童正踮着脚尖，和一群流浪猫在那里翻找着一切可以果腹的食物。
不知怎的，沐枫眼眶一热，直接一把上前，不由分说把怀里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都塞到了女童的手中。
女童一脸的不可置信，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大哥哥。
许是饥饿了许久，回过神的女童三两下就把其中一个包子给吞进了肚。
不过即便是吃完了一整个包子，她的肚子仍在发出咕咕的声响。
出乎沐枫意料的是，女童再没有对另一个包子下嘴。
她一边羞赧地拉扯着短了一截的单衣，尽可能遮住那个让她蒙羞的肚子，一边又非要把剩下的包子推回到男孩手里。
看着女童嘴角止不住滴落的口水，以及那份要把包子与自己分享的坚定眼神，沐枫只得无奈接过这个印上了两个黑乎乎小手印的肉包子。
他从中间轻轻一掰，包子一分为二。
男孩留下脏兮兮的那半给自己，又把另半瓣洁白如雪的包子强塞回女童的嘴边。
再然后啊，自那天以后，沐枫就有了个值得一生守护的妹妹。
爷爷给妹妹取名沐梅，或许是她左肩有一块小小的梅花胎记，又或许是那时梅枫山上的梅花开得正艳。
沐枫仍记得那天的妹妹格外高兴，一直拉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口中还一直念叨着：“从今往后小梅都不再是孤单一人。”
记得有次妹妹发烧昏迷，沐枫刚想起身给她拿药。小梅迷迷糊糊中攥住哥哥的一根手指，显然是不愿让他离去。
沐枫同样紧握住那双柔嫩的小手，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温度。
沐枫庆幸着当初自己结下的这段良缘，他知道今生自己都绝不会再放手。
沐枫暗暗在心中发下誓言：此生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妹妹一分一毫。
也就在他们相遇的这年，沐枫八岁，妹妹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