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爷爷会去乐坊教人吹笛弹琴，闲暇之时他也会在书房舞文弄墨。
没有了当初的功利之心，小小的书房又重新被曾经的经史子集填满，只不过这一次沐爷爷完全是被书本里作者留下的思想与理念吸引与折服。
有时爷爷会抽空教兄妹俩一些诗书与乐理，有时他也会去附近的山中采些药草，或是用弓箭陷阱之类打些野味来贴补家用。
有件事让沐枫颇为不爽，自己这个妹妹似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每当自己还在书房里，枯燥乏味地背诵着那些先贤留下的醒世名言与哲理时，窗外总会传来妹妹那犹如戏谑般的欢声笑语。
爷爷又总会在一旁为妹妹的天赋而惋惜不已，毕竟在帝国天佑，女儿之身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妹妹自然也就无法考取到任何的功名。
一转头沐枫又准会成为爷爷发泄情绪的倒霉蛋，他老人家总会斥责自己读书不如妹妹努力，总是在心猿意马开小差。
一家三口就这样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一直平淡却也快乐的生活着。
直到后来的某天，爷爷突然毫无征兆的病倒，自那以后他就一直卧病在床。
后来当郎中诊断说他将要命不久矣时，爷爷就嘱托了乐坊的执事，一定要在自己故去之后，把沐枫兄妹二人送去青石城中的孤儿院里生活。
沐枫自然记得那个低矮又破败的孤儿院，当初他就是在那里的后巷，第一次遇见了现在的妹妹。
爷爷故去前的那个月圆之夜，久卧病榻的他突然回光返照。
那晚的爷爷竟神奇般有了下床的气力，之前苍白的脸色也变得异常的红润。
当晚爷爷在湖畔给兄妹俩说了很多，一直庆幸着自己能在人生最后时刻遇到兄妹二人。
爷爷希望沐枫今后能够成为一个慷慨正直且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又告诉他兄长就是为了守护妹妹而存在的。
所以这一世都不要让妹妹受到任何伤害，这是他们男子汉间要遵守一生的约定。
爷爷也曾有过遗憾，他年轻之时曾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寻找传说中那些得道成仙的修灵者，可他终其一生却从未真正离开过青石城。
爷爷最后再次嘱托沐枫，以后要照顾好妹妹，长大成人后兄妹俩要多去外面的世界转转，替自己见识一下那广阔的世界。
那晚爷爷故去后，兄妹二人按照爷爷的遗言，把他安葬在了竹屋后面的梅枫山上。
好让山上的梅花与枫叶代替兄妹二人，继续来陪伴自己。
再然后沐枫与妹妹一块回到了当初的那个孤儿院，一开始兄妹二人还担心会被另外的家庭分开收养，不过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显然是高估了那些人的善心。
自那以后兄妹二人就在孤儿院中相依相守，清苦却依旧有着不少的温馨。
他们本以为那样的生活还会继续很久，甚至有可能直至兄妹二人成年。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中午，过往的平静生活被再次打破。
孤儿院为了迎接不知从哪里来的大人物，专门组织了一群有才艺的孩童，给他进行了几场简陋的表演。
兄妹二人自然也被选中，他们一人吹笛一人舞蹈，共同合作演出了那首儿时爷爷经常给他们吹奏的古舞曲。
或许是他们的演出让那位大人物眼前一亮，再之后兄妹二人被单独留在了前厅。
当天傍晚沐枫与妹妹被带到了一对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夫妇面前，院长告诉兄妹，他们已经被眼前这对身着华服的夫妻收养。
夫妇家境优渥，就在刚刚已经办理好了所有领养手续，今晚就要把兄妹二人一起带走。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兄妹二人喜出望外，他们庆幸着不用和对方分开，同时忐忑中又多少有些对新家庭的向往与期待。
今天往后他们终于又可以再次拥有新的家人，兄妹都在心中祈祷期待着，希望面前的夫妇也会是像沐爷爷那般无比称职的长辈。
不过事与愿违，等待着兄妹的不是新家庭里温馨的卧房，而是这个阴暗潮湿又逼仄的幽闭船舱。
时至今日沐枫仍旧想不明白，当初这群人如何能在那极度严苛又异常繁琐的收养审查中做到天衣无缝？
他们又如何能在官府眼皮底下，堂而皇之乘船离开而不露出任何马脚？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又究竟用了何种手段骗过众人？
这其中是否牵扯到罪恶的金钱交易？亦或这群人真就是手眼通天、无所畏惧？而又有多少像自己兄妹这样的孩童惨遭他们毒手？
船舱角落里，沐枫满怀歉意看着蜷缩在自己身旁还未睡着的妹妹，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乐谱，那是之前吹奏《霓裳羽衣曲》时放进去的。
沐枫用乐谱折了一只千纸鹤放到妹妹手心，让她多少可以安心一些。
“大人，今晚运送过来的就是最后一批的‘货物’了。”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天赐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为什么国都附近的巡查力度比以往强了好几倍？我们这次可千万要小心行事。”
国都天赐？没想到竟一路到了这里！
听说两年多前，天佑国主因突染恶疾而不幸殡天，可却不知为何，始终未有新君即位。
这段时间一直是由相国与几位首辅大臣联合监理朝政，可他们就算能够应付得了一时，却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虽说他们遵行国法条文处置一些寻常事务或许还行，但应对大一些的突发事件或是处理棘手的外交事宜，就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
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段时间里，朝野中各个派系开始彼此抱团站队，而有的官员也在与那些有着继承资格的皇亲国戚们频繁接触，想要为日后的前程似锦赌上一把。
于是乎朝堂之上，每日都是吵吵嚷嚷，混乱的就像是菜市场。
朝臣彼此间能够达成的共识越来越少，很多时候他们就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越来越多的事务只能被无限期搁置。
除此之外，据说周边的那些邻国也开始不安分起来。
刚刚听黑衣人的交谈，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就在后天这个时候，他们就能顺利抵达国都天赐。
或许是快到了航程的终点，那几个蒙面人越聊越兴奋。
他们中眼神最是猥琐的瘦猴黑衣人，还说把这船“货物”运上岸拿了赏钱后，就立马奔赴西城的青楼，然后找个前凸后翘的窑姐好好风流快活几晚。
之前那位领头的大人刚想走出船舱去外面透气，中途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上面折返回来。
他打断了手下不着边际的闲扯，让他们在这群灰头土脸的孩童中，选出几个尚有姿色的美人胚子。
似乎是烟花柳巷那边，有人专门要花高价买去。之后他们就会聘请几个能歌善舞的歌舞师傅，教她们些能够取悦上流人士的把戏。
待到技艺精湛后，她们便会被待价而沽，通过地下卖场卖与达官显贵们。
命好的会被大户人家买去当个丫鬟小妾，但大多数则被买家当做发泄兽欲的玩物。
等到被玩腻后，她们就又会被卖到青楼，彻底沦落风尘。
知晓了这群衣冠禽兽目的的沐枫，悄悄在手中啐了口唾沫，又在地面上磨蹭了几下，然后抹到旁边妹妹那受惊的小脸上。
不久之后，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不幸被率先选中，她有着和沐枫差不多的身高。
不过女孩在前期的身高发育一般都比同年龄的男孩要早，或许她的实际年龄还要比沐枫小上一些。
那个最是猥琐的瘦猴蒙面人，麻利地趟过这群蹲坐在船舱角落里的孩童，粗暴地从地上拖拽起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孩，就想直接把她从人群中给拽出来。
沐枫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不过是以卵击石，但胸中的义愤之气还是让他义无反顾地挺身站了起来。
沐枫在黑衣人的错愕下，一手拍掉了他的脏手，那副颇为瘦弱的身躯就这样直挺挺挡在瘦猴面前。
在昏黄的油灯下，女孩看到的是一张坚毅决绝而又有着几分稚嫩的面庞，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躯这一刻竟显得是如此的伟岸。
回过神后，瘦猴黑衣人显然因权威被挑战而恼羞成怒。他愤怒地拎起沐枫的衣领，转身重重地把他抵到船舱侧壁之上。
沐枫情急之下扭头死命咬住瘦猴的手背，那人吃痛后，另一只手反手就结结实实给了沐枫一巴掌。
哪怕是脸颊红了一片，但沐枫依旧是不肯松口。
这下对方彻底暴怒了，他先是用膝盖对着沐枫的胸口狠狠来了一下，之后又整个把沐枫抡起，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此刻沐枫浑身瘫软，再难使出一丝力气，只能就这样任人宰割。
而之后瘦猴发狂般的连续重击更是让他几近晕厥，口鼻中也流出了瘆人的鲜血。
现在快要到都城天赐，来往的船只也在不断地增多，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对方船只不必要的怀疑。
毕竟自己这群人现在进行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必须慎之又慎，万不可节外生枝。
此时沐枫早已被打得口鼻流血，意识模糊。
领头人拎起沐枫一只脚，像拖死狗般把已经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他，拖到了船舱外的甲板上。
一出船舱，迎面的冷气让沐枫又再次挣扎了起来。
慌乱中沐枫还一不小心扯到了黑衣人的衣角，瞥见了胸口那里一闪而过像是六芒星般的金色印记。
那人慌忙遮挡，而后冷冷地看向沐枫，不过他现在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本来领头人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沐枫这个刺头，不过现在看来已经完全没这个必要了。
那人面无表情拖过沐枫，像丢垃圾般直接就朝船下扔去。
情急之下沐枫本能地伸出右手，求生欲让他在最后关头死命抓住了一侧的船沿。
可对方显然不可能给他活命的机会，抬腿就是用力一跺。
沐枫挣扎着坠落，最后也只是在船侧看不到的视角盲区，留下了一串并不明显的血痕。
再然后他就落入了那无尽漆黑而又湍急的江水之中，彻底没了影踪。
片刻之后，领头人便返回了船舱，口中还骂骂咧咧：“真他妈晦气！再有人胆敢反抗的话，下一个喂鱼的就是他。”
这次的杀鸡儆猴效果绝佳，只是可惜了自己口袋里那少赚的百十枚金币。
他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也彻底没了挑选女孩的兴致，此事等到目的地后再让手下去做吧。
头顶的那轮清月一如既往的悬挂于夜空之上，而一切的罪孽都被滔滔江水悄无声息地吞噬掩埋。
一直相依为命的兄长，就这样被人推下洛川而葬身鱼腹、尸骨无存。小梅双手紧捂嘴巴，暗自在角落中无声地抽泣。
之前哥哥偷偷抹在她脸上的黑灰，混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让她彻底成了一张花脸，就像是他们初遇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