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想过会分开，所以不知道要怎么说“再见”，因为觉得很快就会相遇，所以告别的时候没有费力气。
这种话要怎么说出口？
盛家琦叹了一口气，转而问：“一年前为什么走了？这一年做什么了？可以说说吗？”
她目光悠悠，落在常青脸上。
常青垂下头。
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常青就想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她多希望自己如同简易家具的图纸，清晰准确地被她知晓。
可这份心意成为了时间打磨后的废料。
进入东皇公司以后，常青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家事。一方面当然是没有必要，另一方面，小常青在下意识地保护自己。
多亏这种小动物般的求生直觉，她经历过很多冷嘲热讽，但是那些伤人的箭矢没有一发正中靶心。
那现在呢？面对盛家琦呢？
她最近又瘦了一些，回国之后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不知不觉被往事撕扯掉。惨白的脸色像直接在头骨上刷了一层白漆，跟今天雾气朦胧的天气有某种哥特式的适配感。
常青觉得自己应该相信盛家琦的，可从小到大，有太多自己应该相信的人破坏这种信任。
她已经下定了要做蜗牛和乌龟的决心，绝不脱下自己的防护装备。
盛家琦的眼睛在灯光下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像是暗夜里的萤火虫一样熠熠。
小时候，常青经常在夏天的晚上追萤火虫，但是没有一次接近过这些在黑夜提着灯笼的小飞行员。明明看着距离还不到一个手臂长，可竟然始终追不上。
这一刻，常青觉得自己终于走近了当年的萤火虫，走进了当年不可逾越的神秘领域。
可是，童年抓不到的愿望，现在也注定无法握在手心里。
常青摇头，眼泪从鼻尖滴到地板上。她不能说，她不会说。
她们两个人像是面对冬天表现截然不同的小动物，盛家琦毫不在意天气的寒冷，隆冬时节仍在雪地上翻滚，毛发因沾染积雪而湿润。而常青则全然相反，她早早察觉到危险，躲进自己的洞穴，避开过于洁白的雪花。
常青承认自己懦弱，她依然害怕那些想起就如同被火舌燎到的伤痛旧事，也害怕对方真的不理解甚至鄙夷自己一年前的逃避。
常青一直摇头：“你也对我失望了吗？”
常青红了的眼圈里还挂着红血丝。她努力板着脸，想要看起来平和。可盛家琦分明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惶恐。
她反问：“你呢？你对我失望吗？”
常青没有回答。
深蓝色大理石餐桌阴凉凉的，甜汤也一点一点冷掉了，正如常青来时兴冲冲的心情。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旁，在日光灯下，连影子都没有。她独自一人，她也独自一人。两相沉默，都红了眼睛。
在回酒店的路上，常青走在雾气里，每一滴水汽都沁着冰，所有地砖都长着刺，路过的每个阴影都如同扭曲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灵魂。
三年前，在盛家琦的生日会上，常青曾经写给她一封信：谢谢你出现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给我了面对以后二十岁、三十岁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这份心意，从前就存在，现在也没有改变。可是自己让这样的人失望了，自己居然和这样的人成为了互相失望的关系。
常青哭着从酒店走出了一大段的路程，忽然想起什么，摸了一把脸，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眼睛看着地面慢慢移动，前功尽弃地顺着原路返回。
……
第二天，常青神色如常地来到剧组，脸上丝毫不见昨夜痛哭的痕迹。
副导演找到她：“我们之后可能得开几个夜车，不然会超期。”
作为这个穷酸剧组里唯一大牌和之后戏份的主要承担者，常青有一定话语权，剧组没法压着她赶工期。
“好啊。”常青爽快地同意了。
“要是不快点拍的话可能赶不上**电影节的报名，而且……诶？你同意了，太好了，我去跟导演说。”
常青现在巴不得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转移情绪，她实在很难处理独处时脑海里叫嚣的负面情绪。
巧合的是，心事沉沉，满身郁郁的常青暗合了女主角迷茫失落的状态，本来常青还收着点自己的负面buff，后来看导演喜欢，干脆点满，进度突飞猛进。
剧本里有一段特矫情的话，看得常青牙疼——“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小时候的你会对长大后的自己说什么？长大后的你怎样面对小时候的自己？”
“你怎么办？”谢令仪问常青。
“我？就笑笑呗。你呢？”常青转而提问在一边偷听的萌萌。
“那我也笑笑呗。”萌萌人小鬼大。
这场戏里，小张晴发现了怪姐姐原来是长大后的自己。
“各人员准备！”
“灯光就绪。”
“摄影没问题。”
“录音ok！”
“Action！”
常青低着头，声音也低，好像是在否定自己：“对不起，没能成为科学家，也没有成为了不起的大人，长大了生活也还是好难啊，让你失望了。”
本来说好要笑的，可是说完第一句台词，常青已经想哭了。
“有自己的房间了吗？”小时候家里只有一个房间，小张晴不得不一直和妈妈一起睡。
“嗯，租了一个单人间。”
“能每天吃冰淇淋吗？”
“不会每天吃，但昨天刚吃过。”
“好棒！回家之后可以一直玩手机吗？”
“那倒是可以……”
这一段是一个长镜头，一大一小两个演员站在黑夜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昏黄的路灯，远处广场的音响声伴随着对话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