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怪物脖颈中发出的，是许阳似曾相识的声音。但此刻，这声音颤栗而沙哑，仿佛其人曾吞下了一枚枚玻璃碎片。
“对，很痛。”
许阳回答。
怪物的声音尖锐而忧伤。
“很痛，很痛，很痛……”
“所有人都知道，玻璃碎片划在身上是很痛的呀……但是，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感受不到我身上的痛苦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许阳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踏过草坪，走到自己身前。
是王姨。
“哎哟，这不是许阳吗？”
她穿着大红色的围裙，面容和蔼亲切，仿佛和往日一样，正笑着问候邻居家的孩子。
她手中捏着一枚玻璃碎片。
“刚在花园里玩是吧？瞧，你这胳膊上还沾着草叶。”
王姨来到许阳身前，手中的玻璃碎片对准许阳的胳膊。
“来，让我给你拍拍。”
许阳没有躲闪。
玻璃碎片在许阳胳膊上留下一道十公分长的伤口，鲜血流出。
王姨笑着点头：“瞧，这样就顺眼多了。”
又是一阵窸窣声，王姨的老公也来了，手里握着一截断裂的啤酒瓶。
“这孩子，一段时间不见，居然长这么高了。”
他没有拍许阳的头，而是举起这个啤酒瓶，往他脑袋上一砸。
鲜血流淌。
“许阳？你小子，干嘛在那里发呆？”
一个穿着篮球服的男生走入花园。
“喂，这不是许阳吗？”“许阳？”“啊，许家那小子……”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出现，逐渐将小区中央的花园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口中带着友邻间亲切的问候，而手中——
尽是各式各样的玻璃碎片。
成百上千的小区居民围成人墙，他们一排一排地涌来，一排一排地挥出手中的利器，而后，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过，一排一排地离去。
浑身污血的怪物呆坐在水池中，身体上插满玻璃碎片。刺目的鲜红从它的伤口溢出，逐渐灌满了整个水池。
许阳站在血池旁边，他此刻浑身布满伤口，俨然也成了一个血人。
“明明……明明以前……大家都对我那么好……王姨经常给我带便宜的棒棒糖，王叔叔也经常给我捎些出差带回的小礼物……还有曾爷爷，马伯伯……”
“可是……可是……！！！”
一位位小区居民静静站在花园之外，遥望着血池中的女孩，手中的玻璃碎片滴下鲜血。
“我想逃，但逃不了……他们围着我，困住我，伤害我……”
“然后……杀死我！！”
“他们看不见我的痛，他们听不见我的哭！”
视野逐渐昏暗，力气随着浑身流淌的鲜血一同消逝。
“最后，爸爸妈妈也来了。”
“爸爸说要带我回家，于是将我扔进了花园水池。妈妈说她给我削了苹果，于是将镜子碎片插进了我的喉咙。”
血池愈加深邃，少女坠进无底无光的空洞。在坠落前的那一刻，她看见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善的微笑。
如同往日一般。
啪——
一切陷入黑暗。
许阳伫立在黑暗中，他抬起手，将糊住口鼻的血痂拭去。
“他们是被人影响的，这不像是他们正常状态下的举动。”
像是被什么手段影响了认知。
插满碎片的怪物在黑暗中应了一声。
“当然，我知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不怨恨他们。”
“我知道背后的罪魁祸首，我亲眼看见那个人将我推下深渊。所以，我不会怨恨这个小区的居民，我只是怀念过去的时光……怀念他们以前的模样。”
“可是……可是……”
“我……真的好痛啊！！！”
鲜血如潮，四散流淌，整片空间都在它的哀嚎中颤抖。
一枚玻璃碎片射向许阳胸口，他低下头，看见这枚碎片上浮动着过去的光影。
那是两个穿着罩袍的人。
“献祭的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了。我看看……嗯，虽然放养的过程出了点偏差，但也可堪一用。要在现实世界的地基上打洞可不容易，浅一点就浅一点吧。”
“刀？不不不，刀在人的潜意识中，是武器的代名词，攻击性太强，警惕性太高。别忘了，这个小区里有上千人呢，不合适。”
“用刀子太利，用玻璃正好。”
许阳深吸了一口气。这枚碎片距离他的心脏只差几公分，避开了要害，却依然给他造成了难以言语的痛楚。
血液流失，一种莫大的恐惧和无助袭上心头。
他逐渐感受到了女孩当初临死前的一切。
“我坠入了深界。”女孩说。
她转过头，默默地凝视许阳，黑框眼镜下，两只幽深的瞳孔空洞而虚无。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女孩不断呢喃着，重复着，这一句话成了她短暂生命最后的遗言。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哀伤与绝望将一切吞没。
“然后——”
她忽然灿烂地笑了起来。
女孩的双唇没有血色，脸颊上还布满伤疤，她即使挤出两个小酒窝，这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也并不显得可爱，甚至有些狰狞。
“我看到了一束光。”
一颗由灿烂的白光构成的水晶，飘落到了她头顶，她双手合十，将其小心捉住，又把它轻轻捧在胸口。
她缓缓开口，似在哀叹，似在惋惜。
“我对它述说了我的愿望——我不想死。然后，我就真的没有死去。”
“即使我沉入深界，我也没有死去。”
“即使我停止了呼吸，我也没有死去。”
“即使……”
女孩用颤栗的双眸看向许阳，她微微低下头颅，满带遗憾。
“我变成了怪物……”
她的身体被血浆撑爆，狰狞恐怖的断首怪物再一次立在许阳身前。
它低下头，身上的每一枚碎片都闪着寒光。
“我也没有死去。”
许阳抬起头。
在他的视线中，这头恶念种显出他从未见过的宁静安详，仿佛变成了过去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我变成怪物的时间太久，久到我连人类的自我都快完全消融，彻底变成怪物……但还好，我还没有做出太过可怕太过遗憾的事情——除了你们，抱歉。”
“我很想回到过去的时光，可惜它只是我的妄想，我连把自己变回人类的样子都做不到……”
“既然我们片刻之前还是敌人，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请帮帮我。”
“帮我摧毁那个愿望。”
“——让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