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瑞强忍悲伤坐在女儿身旁,有说有笑用过一餐,时姑娘郑重其事给父亲跪下。
一拜父亲养育之恩,二求父亲日后照顾婴儿,三请父亲不要怪小世子,一切都是自己识人不清。可惜女儿不能日后侍奉膝下,父亲大人千万保重。
这便是托孤了。
当晚时姑娘用水化了一丸『药』,偷偷哄小婴儿服了睡下,自己面带微笑,穿着与初遇小世子时一模一样的衣裳躺在床上,卧在大红『色』鸳鸯戏水的铺盖里,在睡梦中芳魂杳杳,香消玉殒。
小世子在时姑娘身边安『插』不止一个探子,回报情况,既然大的也死了,小的也瞎了,此事也就揭过。
但时姑娘给小婴儿的这丸『药』却惹了祸。
『药』本身是好『药』,『药』料十分贵重,滋养身体保平安,也是时瑞当初的珍藏。时姑娘最后清醒,母『性』大发,疼爱儿子,满腔好意给儿子服了,却不知『药』『性』有十八反十九畏相生相克之分,小婴儿体内本就不太平,这一丸『药』下去,次日昏『迷』不醒又只剩下一口气。
时瑞雪上加霜,短短几天里头发愁白了大半。小婴儿拿『药』吊着命,情况时好时坏,拖了又一年。眼看不行了,正好景秀楼传出消息,春城突然出现一名神医,这才试探着将小孩儿交出去。那只长命锁,不过留个念想,里面的“安”字是女儿小名,乙卯便是小孩出生之年。
他也是见到王谢满头的灰发以后,激起了当年女儿死去的悲伤,这才将前尘后事一并告知王谢。
天底下,大约没有第二个小孩儿,会像小康出生前后经历如此多的苦难了。
王谢沉思着,怀里小康感觉异常敏锐,听不到动静便一直靠在他怀里。
时瑞的话,有七八分可信,而那二三分隐瞒,也容易理解,他位高权重,做的还是黑白之间的事,哪里肯与人完全交心?
但是莫要忘记,王大夫曾经多活了六十年一甲子,有些消息现在虽然隐秘,在几十年过后也就不算得什么了。而且他也凭经验推断出一二。
上辈子他也曾和庄主把酒言欢过,不过不是现在这位,从对方口中得知繁『露』山庄此时的主人,姓越。
当今国姓便是“越”,二者关系一望可知。
是的,暗地里的山庄之主,亦是明面上的富贵闲王:宓王越环。
——为什么时瑞这个二庄主一开始查不到小世子?小世子的化名身份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因为小世子权限比他高。
——为什么小世子权限比他高?因为时瑞只是二庄主,二把手,而繁『露』山庄的主人,是越环,也是小世子的父亲。
小世子每日荒唐风流,明摆着自污,效仿他爹不干预朝政。不如此,旁人那肯看轻他,他又如何能化名出现,方便暗中处理山庄之事?
而他不愿留下后代,意图也很明显,繁『露』山庄行走于刀尖之上,做的净是隐秘之事,责任既重,明面上的名分却是半点也无,他爹是王爷,掌握大权,他作为王爷的独生子,从小便是按照继承人培养,将来他的儿子必然也会如此。这样的束缚对他本人而言,已是无法挣脱,何苦再为难自己的孩子?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都说江湖事江湖了,岂不知,若非庙堂式微,焉肯容得江湖作『乱』?
国力虽强盛,最怕内『乱』消耗,武人是一大变数。而若过分重文轻武,国无武人,难御外敌。与其禁之,不若导之。谋算深远的帝王,一方面,颁布法令,令行禁止以定民心,另一方面,早就暗中安排人手,渗入武林,以武治武。
这人手,自然要选嫡亲的兄弟手足。
和王谢一起喝过酒的那任庄主也是个王爷,既非越环,也非这位小世子,而另有其人。在对方口中,前庄主越环原定的继承者不是他,而是这位小世子,可惜小世子死得挺早,据说是边境马贼肆虐,小世子奋勇出征,队友贪功冒进中了埋伏,他去救援,不幸战死沙场,没有后代。
虽然小世子现在还活着,估计也就会在近几年出事,想来自己这个便宜爹是当定了。
不过,小世子派人来“留意大夫”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是不放心要考察一番确定是否斩草除根?
王谢到是不怕死,尤其跟明白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一身医术,底气充足经验老道,绝对死不了。
小康听了好久也没有什么动静,颇不满地拿小牙磨蹭王谢衣襟,流一襟口水。
王谢被胸前濡湿的感觉唤回神,笑骂一声调皮,小康才不管,小孩儿长牙就喜欢啃咬点东西,撇下咬湿的那小块,扒着他,继续朝干的地方进攻。
王谢哄着他说话,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其实不到启蒙时间,但是小康自出生起重病缠身,与外界鲜少交流,已然耽误了成长,王谢自然要抓紧现下时机多让他和平常小儿一般练习,另外再加上因为看不见而要进行的其他练习。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完成今日任务,王谢随手取过一只小布袋,掏出肉干搁在小康手上,小康『摸』『摸』,闻闻,知道这是熟悉的好吃的奖励,塞进嘴里嚼嚼嚼。这零食也是他教厨房特制的,切成细条,烤得硬而且韧,一方面给小康磨牙,另方面随时少量补充些营养。
裴回洗沐后,过来和王谢说话,接小康安置去睡不提。
王谢考校过风依涵,粗浅的医理还懂,医书也背过,只是这么就能放出去坐堂的话,十个病人里面得有十个被误诊。既然对方不是诚心求学,又有心打探小康消息,王谢便故意给风依涵机会,让他与小康多多接触。
妙的是,小康需要听人说话,而风依涵话多,又极为喜爱小孩子,每天得空儿便抱着小康叽叽呱呱说个没完,表现可圈可点。便是一开始不是很喜欢他的裴回,也在小康迅速学会“小可小可”之后,和他亲近起来。
裴回拍拍小康:“小康『摸』『摸』鼻子!”
小康『摸』『摸』自己的鼻子。
风依涵说:“『摸』『摸』耳朵!”
小康两只手捏捏自己的耳朵。
裴回又说:“『摸』『摸』眉『毛』!”
小康『摸』眉『毛』。
风依涵说:“『摸』『摸』小可的眉『毛』!”
小康手没放下,依然『摸』自己的,风依涵说“不对”。小康掀掀眼皮,小脸蛋儿皱成一团,不明白。
风依涵捉过他的手,先『摸』小康的眉『毛』,“小康的,这是你的”,随即带着他『摸』自己的眉『毛』“小可的,我的。”再示意裴回凑上来,引着小手儿去『摸』,“舅舅的,他的。”教了几次,松开手让小康自己找,“小可的眉『毛』在哪里?”
小康分不清“你”“我”“他”,虽然不懂,还是听话乖乖伸手探索。先是往风依涵这边爬,一手扒着对方衣裳,一手在脸上胡『乱』『摸』索,有个洞洞会上下动的是嘴巴和牙齿,鼓起来的是鼻子,像衣服那样滑,一丝一丝的是头发,沿着头发往下『摸』,薄薄一层肉里面很硬骨头的,是额头,额头再往下,『毛』『毛』扎手的两个道道,就是眉『毛』。再往下,软乎乎裹着的,里头有球球在动,那是什么?
“眼睛?”
“对,这是眼睛。小可的眼睛。”
“康,没有!”小康回手往自己脸上『摸』,眉『毛』下面是眼窝儿。眼皮软乎乎?没错,可是里面没有会动的球球,急了伸手指头去按去掏。
“别别,”风依涵吓一跳,连忙按着他两只小手,骗他,“小可是大人,小康是小孩,长大了就会有了,小康别着急啊,现在经常『摸』啊『摸』,以后长不出来喔。我们接着来『摸』小脚丫,小康的小脚趾头是哪一个呀……”
小孩儿好骗,被他话题一拐就跟着跑,不去理会眼睛的事。裴回和风依涵两个大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养过双目失明的小孩儿,未免扎手扎脚。
当日寻个小康午睡的时机,裴回忧心地跟王谢说了此事。
王谢拍拍他肩膀:“容翔辛苦你,小康的确不太好养,不过有话直说便是,不必绕开他。”
“可是……”裴回也算看着这孩子从濒临死亡到现在活蹦『乱』跳,自然心疼。
“他也确实该装一对义眼。现在年纪小,骨骼生长很快,没有眼球在眼窝里撑着,里面会长肉结,将来长大了相貌不会太好看。”王谢解释,“也正好让他习惯每天穿戴义眼,学会控制。等他自己有疑问时候,直接告诉他因为我们不一样。”
“这……是不是有些残忍?”裴回心软。
“早晚的事,总得有那么一天。早知道早做调整,将来才不会太多痛苦。”王谢相当坦然,“容翔,你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他总得学着自己生活。”
“……好。”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兴奋叫声由远及近:“谢少爷!谢少爷!”
——现在大家都称王谢为王大夫或者王先生,还叫他谢少爷的少之又少,其中包括……一个眉花眼笑的小老头。正是雷衍水的爹,行事有些『毛』躁的雷老头。
雷老头打从一见面玩笑开过火被王谢狠狠修理威胁过之后,一向礼遇有加生怕得罪了这位本领大脾气也大的少爷先生。今天这么大呼小叫蹿房越脊过来,看脸上喜气洋洋,绝非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