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闻声出屋,雷老头居高临下一眼瞅见他,立刻呼哧带喘跃到他身边,两只大手一合将王谢牢牢抱住,兴奋得又是跳又是转圈:“谢少爷大喜啊大喜!”
王谢见对方欣喜若狂,能让老爷子这么挂念,巴巴跑来报喜的事,也只有一样,便开口道:“恭喜。”
——正是雷衍水之妻因为嗳酸,蔡大夫一诊发现脉滑数而冲和,分明是喜脉,当即道喜。雷老头不敢置信,反复问了不下十遍,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嘴里念叨“噫,有了!”“噫,有了!”“噫,有了!”……好悬一如范进中举。
他多年之愿一夕成真,连马都想不起牵,直接施开了轻功撒丫子跑过来报喜。连连赞叹谢少爷真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杏林典范妙手回春。
这场面王谢遇上过多次,早已司空见惯,只在问及孕期已经两个月的时候,心里不由一动。他立时不动声『色』发话,秉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是自己给雷衍水医治得当有了后嗣,便将孕『妇』饮食如何调理行动如何安排之事一并大包大揽,克制了立即就去的愿望,约定次日一早登门拜访。这般好事雷老头自然不敢错过,一迭声应下。
王谢与“蒺藜”的合作仍在继续,虽然上次蒺藜失手无法及时示警,他也知道己方经验实力在欧真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情已然发生,迁怒又有何用?是以目前他也帮着训练“蒺藜”人手,风依涵的到来,便是事先得了“蒺藜”消息,自己假扮门房探看的。
当晚,王谢连饭都多吃了一碗。众人只道他因雷老头报喜而高兴,裴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有他自家人知自家事。
算算时间,若孕期两个月,便是六十日,那不就是和燕华死去那日……重合?
雷家少夫人肚子里,会是自己的燕华么?
会不会是燕华贴心,怕离开太远,自己找不到,所以投生在隔壁?
王谢自床头暗格之内,取过一只小巧圆润的白玉葫芦,葫芦的细腰处,系着一根黑灰二『色』拧成的丝绦。
攥着葫芦,连同丝绦一起,酣然入梦。
而此时,遥远西北边城,风依涵口中的少主,繁『露』山庄可能的继任者,小康的真正爹爹,王谢料定将来会早夭的宓王世子,越陌阁下,在临窗的榻上,靠着床几半坐半卧,上身披着一件青花古香缎大氅,下边搭了条素菱锦被,正盯着从马贼处顺手得来的战利品——鸟笼里一只波斯大灰鹦鹉,愁眉不展。
边城一切从简,即使小世子身份尊贵,住处独门独院,正房耳房厢房花厅演武场一应俱全,布置得也不得不极为粗糙。木料不求贵重,只求结实,砖瓦不求精致,只求厚重,摆设不求典雅,只要实用,西北风沙大,天气要么夏天干得要死,要么冬天冷的要命,是以整个院子也都没有什么鲜亮颜『色』的花草,全部灰扑扑一片。
花窗外面横搭着块大木板,鹦鹉笼就放置其上,笼子底部比窗台矮了半尺,小世子靠着床几,一侧头视线差不多和鹦鹉平齐。
他手里捏着三封信,一封是皇帝慰问,一封是王妃家书,一封是风依涵和阿魏的密报。
皇帝表哥对他这次清剿马贼的成功大加赞扬,对于他中伏差点葬身火海一事大加批评,大意是“哥哥我放你来边城历练,不是让你来边城拼命的。虽然你为了揪出混在马贼里的细作这么拼命,又带回了我方卧底的情报,哥哥我十分的感动,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哥哥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爹你娘你姐姐。而且你身负重任,失去你这员大将那就得不偿失了。你要记住你的命不仅是自己的,还是整个□□的,别这么早就把自己弄死。一定要养好伤再回来,不然你娘会大闹皇宫,你姐姐和嫂子也不会让哥哥安生的。”
王妃心疼儿子,写了厚厚一沓,大概意思除了和皇帝一样的不加赘述外,更多的是“好儿子!没给咱们越家人丢脸!平时拈花惹草也没落下功夫,干掉那群兔崽子给老娘争气!听皇上说你受伤了,娘很难过,赶紧养好身体,咱重新再来打过!”显然王妃并不知道儿子真正的职责是什么,也不知道儿子这回伤得多重。
明面上是去清剿马贼,给自己履历贴金,暗地里是为了揪出边国细作,接应本朝卧底的小世子,看着这两封书信,觉得头非一般的疼。
还好有密报。
风依涵是小世子得力手下之一,为人热心又细致,能说会道,又因为弃文从武,之前读过几年书,想想可以跟王大夫说得上话,就是说不上话,也能博大夫一笑。阿魏是个能打的,更可贵的是还机灵,不是个莽汉,正好过去保护。
小世子展开密报,往鹦鹉笼子前面凑了凑,艰难地小声读出来:“已至于飞庄,一切安好。少主英明神武,所料果然不差,王大夫眼力甚毒,一瞥之下识破小可并非读书人。小可见王大夫灰发孝衣,一身风骨,令诸生折服……其义子身残志坚,亦令人钦佩。其相貌竟与少主一般无二,请少主示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般无二?恐怕再也看不出了。”小世子默默地想,扯扯嘴角,笑不出。
念完密报,他拿满是老茧的手指头勾了勾鹦鹉的喙:“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灰衣呵灰衣,你知道的。”
那鹦鹉在他指尖轻轻咬噬,忽然口吐人言:“知道的。”
“短短数十日,他灰发孝衣是因为什么,灰衣你也知道的。”
鹦鹉道:“知道的。”
“他还收了一名义子,身残志坚,此事灰衣你依然明白知道的。”
“知道的。”
小世子长长叹了口气:“你且先别急,我总得先把自己养得健壮些,能出门见人了,才好带你去见他。”
鹦鹉张开双翅扑腾,叽叽嘎嘎大叫:“阿小,阿小!”在笼子里『乱』撞,扬起几根绒羽。
它双眼瞳仁,均覆盖了厚厚一层白翳。
“少主,您又和灰衣聊上了。”一个身材高挑,娇俏美貌的侍女端着水盆布巾等应用之物,聘聘婷婷走来,笑着打趣。
这是下面几个副将,担心小世子养伤无聊,正好缴获马贼战利品里有只鹦鹉,虽然瞎了,但会学舌说人话,哥几个一合计,干脆送给小世子解闷,这也是小世子不拿架子,大家也不拿他当外人,不然哪敢送这么个玩意儿!小世子见到鹦鹉也很喜欢,养了一段时日,因其全身灰『色』,起名就叫灰衣。
小世子一看见她,明知对方看不出自己表情,也立刻收敛了愁容:“有劳菲菲。”又向着菲菲身后打招呼,“老一好。”说着,将手里书信往床几之侧厚厚一沓公文里一塞。
菲菲侍女身后跟着身形健壮,头发花白的崔军医,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横亘一道老旧伤疤,宛如一个“一”字,几乎将鼻子劈成上下两半。因他是军医,“一”“医”同音,大家都称他“老一”,既是尊重,又有打趣之意,绰号一旦叫开,渐渐真实名姓便湮没无闻了。
老一皱着粗粗的眉『毛』,很不高兴地瞪着小世子:“将军,你的伤还没有痊愈。”
“所以本公子很听老一的话,一直都安分在这儿坐着处理公务。”小世子一本正经道。
老一指着鹦鹉,怒道:“养伤就好好养伤,伤口最怕沾染不干净的东西,将军你弄这么个活物整天扑棱,干净的了么!这让人怎么放心拆开绷带,伤口老这么裹着不是个事。”
“这不是在窗户外头么,关上就没事了。老一啊,公子我养伤养得都快憋出病来了,还不许养个鹦哥儿么。”小世子无辜道,“菲菲赶紧帮我关窗,不然老一把我的灰衣变成火烤灰衣,我现在连跟他决斗都不成。”
不用菲菲动手,老一带出来的小徒弟礞石已经很是迅速的将窗户关上了。
老一哼了声:“堂堂将军跟军医决斗,这话说出去也不知打了谁的脸。”嘴里不饶人,手底下轻之又轻地,一圈圈解下小世子头颈肩膀小半个上身的绷带,『露』出一块块贴肉的『药』巾。
在临近解完的两三圈绷带上,便是渐渐加深的红黄黑痕迹交错,渐渐有些粘连,更不用说在创口上黏贴皮肉的『药』巾,若是硬揭,必定连肉一并撕下来,老一只能拿沾了烈酒的细布,一点点浸湿以便取下『药』巾。那烈酒沾到创口,烧灼疼痛弥漫成一片,小世子咬牙忍着,菲菲在旁心疼地给他揩汗。
『药』巾一块块取下,小世子整张右脸自颧骨以下,右边脖颈及右肩连带小半个右胸,净是一块块的红白筋肉纠缠,十分狰狞,左手五指根部几乎粘连到一起,是后来被硬生生掰开的。周身其他地方烧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左手以及右肩这一大片两个月还没有完全收拢的创口显然更为严重,即使痊愈,破相也在所难免。想想少主原先的美艳,菲菲每一次见到换『药』巾,就惋惜一回。就连给老一打下手的小徒弟礞石,眼里也是淡淡的惋惜神『色』,而更多的是钦佩——不是每个人都敢冲进火场救同僚的,马贼烧的不是一间屋子,是一片树林!
只有小世子知道自己没有救同僚,他是去杀人拿情报,但是对外稳定军心,必须有个说法,被他“救出”的只是一具尸体。
脸上肯定破相,惋惜是有的,后悔是没有的,一直不敢回洛城,并非犹豫不决,只怕家里心疼。况且他还有要事,务必亲力亲为去验证,无法向旁人透『露』半分。
——毕竟,那事匪夷所思,连他都是三天之后才敢承认,匪论他人。他确实一天也不想耽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