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越陌下死命令,他身边人都知道小世子为了求伤口迅速痊愈,决定以身试险移植皮肤,这伤虽不危及内腑,但是创面太大,也是生死攸关。
听王大夫讲,此法如处理得当,痊愈更迅速,且日后加以修整,几乎连疤都没有。
因此除了小世子本身安全外,务必保护好王大夫和蔡大夫,不能有任何闪失。
尤其是王大夫,随叫随到都嫌慢,小世子的人都明白王谢能时时刻刻守着小世子才是上理。王大夫只有一个,又要教课,又要打理庄子,还要照顾自家主人,□乏术怎么办?
于是大家纷纷自动自觉请命——管理于飞庄?没问题。教小学徒背书认字?没问题。收『药』材卖『药』?没问题。给大夫和学徒们发些补助安排生活?没问题。
至于敢过来打扰王大夫的?对不起,我们先解决了罢。
比如:秦筝薇。
秦筝薇在于飞庄呆了将近一个月,除了课堂和问诊的时候,竟然没有见到王谢一面,而当她想去找王谢请教问题的时候……风依涵总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于是风依涵就很是“偶遇”了秦筝薇几十次,舌灿莲花,大献殷勤,现在庄子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秦姑娘是风依涵正在追求的“心上人”。
即使秦筝薇没和风依涵纠缠,也往往会遇上被阿魏引来的裴回或者其他大夫,将她的疑问解决。
秦筝薇毫不气馁。她既然打定主意要王谢重视自己,必须先在医术一道上有所斩获。
怀里抱着好几卷医书,她不仅仅看见大夫有空就见缝『插』针去问,便是见到大堂有女病人,就主动过去帮忙。王谢授课完毕,第一个冲上去请教的必定是她,而且提问有的虽说浅显,并非书中生搬硬套胡搅蛮缠,渐渐王谢也高看了她几眼,说话亲切许多。秦筝薇得到鼓励,为求王大夫一笑,钻研的更欢了。
当然,风依涵才不是对秦姑娘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不让秦筝薇打扰到王大夫”这条命令,半是自己主动要求,半是越陌顺水推舟的明示。
到不是越陌不相信王谢定力,只不过,他也想和王谢抓紧时间,多多相处。
现今的王大夫也很知情识趣,除了上课外,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能呆在小世子身边,就拿本杂书连看带念。喂饭喂水,洗发擦身,将菲菲日常贴身工作抢了大半,且甘之若饴。看着他抱着小康在一边玩,越陌一点都不觉得闹。
王谢只在越陌处理公务时,自觉回避。
今天菲菲给越陌念信的时候,他也有自己的事情——小少年跑来报信,有快马和篷车过来。
前脚刚刚收到信,后脚小院外头就响起热情招呼:“重芳!重芳!我来看你啦!”
——四条腿终归比两条腿快了不止一点半点,尤其是林虎峰的坐骑是那匹神骏通人『性』的宝贝大黑马。
于飞庄不在春城之内,郊外不用牵着马走路,他直接打马飞驰,眨眼就到了庄门口。张伯认得林虎峰,这位跟主人家是登堂入室的交情,不用禀报,林虎峰把马往门口一拴,轻车熟路自己往王谢院子里走。
越陌躺在里屋,听见林虎峰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不可置信的愣住了。
这是他变成越陌以后,初次听见林虎峰的声音。
而脑中一直萦绕的、恍然如梦的零散记忆,忽然就随着林虎峰的声音,撤去云雾缭绕的面纱,变得清清楚楚。
在变成越陌的头几天,他一直在梳理记忆,大量原先越陌留下来的记忆如『潮』水涌至,仓促间只能大概滤过一遍。而夹杂其中的,他也不清楚是梦境,是前世,是今生,是未来,或者到底是什么。
林虎峰的声音,在他的一个不知真假的场景中,听到过。
在那个场景里面,他依然双目失明,只能『摸』和听。
『摸』到的是密密麻麻的灌木枝,大大小小的树干,粗糙石头和冷硬泥土。听到的是外面是呼呼风声,树木窸窣声,偶尔有凄厉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
身上只有两层单衣,冻得发抖,指尖冰冷麻木,腿骨钝痛,身体下面不能启齿之处非常难受,极其熟悉的难受。
他不晓得身在何处,大概是荒郊野外。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大概是晚上。
印象里,他只是知道,那个时候的少爷不是现在互通心意的少爷,而是一直打骂他嫌弃他的少爷。少爷带他出门,车子行了很久很久,然后……然后少爷叫他下车,拿了他的盲杖,给了他细细麻绳的一端,让他往前走,一直走,走到绳子绷紧为止,少爷特地给出解释,要拦截什么东西。
他走了又走,一直没有停下来。
而绳子,从来也没绷紧过。
如果他站在原地缠一缠,会发现这根麻绳长不过一丈。
甚至,一回头就能看见绳尾。
他看不见,但是心里太清楚了,以至于连停下来缠缠绳子都没有做过。
——绳尾拖在地上,蹭过落叶和土地的时候,怎么会没有声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耳力很好,甚至听得见远处轱辘辘的车轮声。少爷终于不要他了。
他觉得少爷的态度太明显了,自己之前吃过的苦和现在比起来,就是个笑话。这样也好,生无可恋,手里有一根绳子,是用来自己了结自己的么?
身上渐渐冷起来,如果他自己了结自己,还是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为好,这里既然有车马可以到,自己的尸体必然会被发现。他不想死了以后还被翻检身子,尤其是这样残坏的身子。
对不起,少爷,我很笨很没办法,伺候不了你了。脸庞湿冷,他知道自己在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就这么『摸』索着『乱』走,身边树枝越来越稀疏,他冻得哆哆嗦嗦,完全麻木,感觉不到。再后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从斜坡滚了下去,大概……在昏『迷』之前,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同时耳边就听见一声惊呼。
他一直想不起来,现在倏然醒悟——那是林虎峰的惊呼。
随着这声音,他不由惊得睁开双眼——咦?自己又能看见了?
一只手拍拍他肩膀,带着笑意:“柳长官这是瞌睡『迷』障了?”
“……嗯。”他回头看见隔壁殿的典吏长,他的白衣同僚关切的脸,不由点点头,很自然地道,“没关系,只不过梦见活着时候的事。”
“这几天大家都忙,你也要保重身体,昨天的功德卷宗你可审阅完了?我帮你带去给判官罢。”白衣同僚坦然从他面前拿走一卷文书。
他道了谢,对方离开后,他才有空打量这间高有一丈,广袤无边的大殿,自己正坐在一张桌案之后,不过是位于大堂前方数百桌案中,最前方最高的一张,周围来往青白衣的小吏,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在大堂后面无数个书架之间来回穿梭。刚刚他在瞌睡,下面的人便不敢打扰到他,见他醒来,方抱着书卷走到他旁边禀报处理。
他叹口气,从一名小吏手上拿过文书,一边工作,一边才想起自己早就死了好几十年,现在在阴司,从小小的书吏做到一殿的典吏长,也有好几十年了。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被抛弃又被好心人救回去,他当那次是最后的转机,或许少爷会好好过日子。
然而,并没有。
他的全部念头,最后随着死亡而戛然而止。
最后一次,他的少爷会记得他么?
他是为了少爷而自尽的,好让少爷去交“投名状”,即使落草为寇苟且偷生,少爷也要活下去啊。想着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腹,他把刀捅进自己肚子里,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当年剧痛无比,现在差不多早忘记伤口具体在哪里了。
只是关于少爷……怎么就还没忘记呢?
他起来活动一下,继续审阅功德卷宗。这一卷是个善人的生平,功德有许多,他一目十行看着,就快收尾的时候,一个青衣同僚走过来叫他,上司找他有事。
“……有事?”
疑『惑』着来到前面审判大堂,陆判笑眯眯向他招手:“柳长官。”
“判官大人。”
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
“柳长官在我司,可知已过多少年月?”
既是自己的上司发问,他自然要尽心回答:“自来时已有一甲子。”
“柳长官可称举事审当,恪勤匪懈。”陆判不吝赞扬。
他连忙谦逊:“分内之事,愧不敢当。”
“今有一事,尚需劳烦柳长官。”
“大人如有吩咐,下官必尽心竭力不敢辞。”
“便是柳长官溯回过往,还阳之事。”
“……送我还阳?”一惊之下忘了谦称。
“柳长官,你的尘缘,是断了又续的。”
他愣住——阳世间,谁还会记得他?
“溯回过去,你愿是不愿?”
“溯回……过去?”一念及此,忽然觉得身上剧痛。
——被烧伤痛醒,他盯着边城常见的、灰蒙蒙的床帐,发现一切不过是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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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又名《我来告诉你王大夫几十年的功德究竟换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