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晏微微侧目去看婧儿。他看见婧儿面颊上的桃粉又深了几分，目光掠过她透红的耳廓，方收回。
云晏含笑，他在想，此刻的他应是同婧儿一样。
余光察觉，东方婧侧首望向云晏。那勾起的唇角挂着一抹不明所以的笑，笑意弥散，将白皙的耳廓染成了绛红，美得仿若天边的丹霞。
东方婧转过头，藏在衣袖下的手指逐渐蜷曲。
暧昧的气息混着草木香在庭院中葳蕤生长。
远处的于道公瞧见这一幕，心头涌上浪潮，一边嘴上连连称好，一边手指提笔作画。
时间走得可真慢，漫长到已经记不清刮过了多少阵清风，数不清飘下来了多少片落叶。
云晏想起从前和婧儿在乌桕树下荡秋千。清风拂叶，飒飒声萦绕在耳畔，掩饰着那颗心脏的跳动。
他太熟悉乌桕树了。熟悉到哪怕不是阴雨天，只要周围有乌桕树，他也能立刻觉察到乌桕树的气息。
他喜欢乌桕树的气味，是清淡而回甘的香。
那香味和莲雾果有些像。
他只吃过一次莲雾果，是在太子哥哥患重病的时候。彼时的母亲急得焦头烂额，四处派人打听，方为太子哥哥寻来这名为莲雾的果。
坊间有传闻，莲雾是一种可治多种疾病的佳果，性味甘平，可润肺止咳、除痰凉血。
儿时的他贪嘴，目光总盯着桌上的莲雾果看。饱满的果肉撑起红艳艳的果皮，像西域进贡的彩椒，不过个头没有彩椒大。
那时的云晏个头矮小，双膝跪在月牙凳上，上半身也只能勉强伏桌，鼻尖恰好触到莲雾高挺的果肉。
小巧的鼻尖猛地一收，甜酸的果香便飞快地窜进鼻息里，瞬间勾起云晏压抑的味蕾。
卧榻的太子哥哥瞧见此，不禁莞尔一笑。眼见着云晏的小嘴慢慢张开，哈喇都快要滴到莲雾果上，便笑道：“想吃就吃吧。”
太子哥哥宠爱他，总共两颗莲雾果，悄悄分给了他一颗。
“你若喜欢吃，便将两颗都吃了。”
虚无缥缈的声音很快消弭。
云晏滑坐到凳上，双手捧着莲雾果，直接咬了一大口，登时齿颊留芳。悬空的双腿忍不住地晃悠，好吃到嘴里接连发出闷哼声。
待到吃干抹净，云晏拿起剩下的一颗莲雾果跳下月牙凳，向床榻跑去。
“太子哥哥，还有一颗莲雾果是留给……”话至一半，莲雾果滚落指间，最后二字伴着一声脆响落地：“你的……”
云晏依稀记得，那张煞白的脸庞正对着自己，空洞无神的双目在他看来，却满是柔情。
柔情似水，盛满少年干涸的心池。
想及此，云晏的喉头忍不住发酸。
他时常设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吃下那颗莲雾果，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有所转变？
如今，还会不会看见太子哥哥那张温柔的笑颜？那笑颜真好看，好看到云晏还想再看一看。
夜里还会不会听见太子哥哥读话本的声音？那声音真动听，动听到云晏还想再听一听。
云晏后来方知晓，太子哥哥身患肺痨，乃是不治之症。
可心底的创伤却怎么也抚不平。
碧水盈眶，泪花翻腾，少年的身体忍不住微颤。
惆怅间，一只细长的手搭上手背，温热的手指握紧冰冷的手指，力道忽而加重，像是要将他唤醒。
“婧儿……”
东方婧对上那双失神的眼睛，薄红的眼尾晕着洇湿，悄然触动心底的柔软。
将要沉沦之际，一丝清醒扯开她的唇角：“画好了。”
东方婧松开云晏的手，正欲起身离开，却被云晏反握住手。
“婧儿……”云晏的手紧紧拉住婧儿的手。见婧儿没有挣扎，云晏感到庆幸，心里却依旧慌乱。
他不知道此刻的婧儿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害怕自己再逼迫她。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不能再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手上的力道稍松，他恳求道：“能再多陪我一会吗？”
他的语气分明卑微入尘埃，却比刀刃还要坚硬，轻而易举地便撬开了蚌壳，露出其中最柔嫩的地方。
婧儿点头，他方敢松手。
东方婧落座另一架秋千，默然不语。
没关系，只要婧儿在他身边，足矣。云晏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你方才是怎么了？”
云晏喜不自胜，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婧儿第一次主动关心他。
云晏害怕再多犹豫一刻，婧儿便会收回关心，于是他急忙应：“无妨。”
“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事。”东方婧看了眼云晏，便转过头，脑海中留下他那双黯淡失常的眸。
东方婧抿起唇，目光落在飘摇的裙摆上，犹豫片刻方开口：“同我说说。”
云晏怔怔地凝目婧儿的侧颜，白皙光洁的额面下是清秀的眉目，沐浴在夕阳中，漾开一片温暖柔和的光。
“不想说？”婧儿问。
他怎会不想说？他高兴都来不及。
云晏连连摇首，“婧儿妹妹，我方才想起了太子哥哥。我……”说至此，云晏垂眸，鼻头泛起微酸。
东方婧虽未曾见过太子哥哥，却也从云晏口中听闻一二。
元熙帝自登基以来，迟迟不曾立后，后宫主权便交由了宜贵妃，其长子云景顺承太子之位。
太子云景温文尔雅，风度卓然。在众多皇子公主中，云景是如水中仙鹤般的存在，超然脱俗，丝毫不像这凡尘中人。
东方婧想起初次见到的云晏。
那年中秋宴，诸皇子落座玉阶之上的席案，一眼望去，云晏便深深地印在了东方婧的脑海里。
那日的他着了一席水青色锦袍，俊美的少年郎伫立玉阶之上。连天际的彩霞都忍不住眷顾他，将漫天霞辉织成轻纱铺盖在他的身上，美好得像是那天上仙。
“你是最像太子哥哥的。”
婧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云晏怔了怔，乍看方察觉到那渐红的眼眶。
云晏抿紧唇，本就菲厚的唇骤成一条细线。细线惨白，看不出一丝血色。
她知道，他心里苦。
她也知道，他不善与人诉苦。
东方婧俯眼看向云晏攥紧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东方婧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兴是感受到掌心的温暖，云晏反手握住婧儿的手。
两只手第一次情不自禁地紧紧相握。
两颗心第一次不动声色地逐渐靠近。
握着奢求已久的温暖，云晏仍是觉得这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想问问婧儿，此刻对他究竟是不是发自内心的？
但他又想到，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楚河汉界，他不敢奢望婧儿跨过那条河界来到他的身边。
不过他愿意为了婧儿，跨过那条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河界。
即便最后粉身碎骨，他也想要义无反顾地追逐那颗暖阳。
握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恨不得化成枷锁，牢牢地锁住身边人。
婧儿想要抽出手，却挣不开，“我去给你做碗阳春面。”
“我饿了。”婧儿又补充了句，云晏方松手。
“我同你一起。”云晏拂袍起身。
“庖房脏陋，而殿下身份尊贵，不宜……”
“婧儿。”云晏开口打断了婧儿的话，眼波流转。
他想和婧儿像民间百姓那般，过着粗茶淡饭，自食其力的生活。
他不嫌弃，反倒向往。
“教我做阳春面吧。”云晏微笑道。
东方婧怔住，顿了顿，方颔首：“好。”
云晏扬起唇角，随婧儿走进庖房。
东方婧为云晏戴上襻膊，又卷起自己的衣袖，“先揉面。”
云晏看向婧儿，眼含笑意，“你在命令我。”
婧儿叉腰昂首，“那你出去？”
云晏歪了下头，莞尔道：“婧儿老师请赐教。”
“看好了。”婧儿上手揉面。
云晏伫立一旁，先观摩了片刻，目光掠过婧儿额角的水光，便开口：“我来吧。”
婧儿拭去额角的汗水，便又向庖房外走去，云晏瞥见这一幕，急忙说：“老师不看我做得对不对吗？”
“傻子都能做对。”婧儿潇洒离去。
云晏扔下面团，追上婧儿，“你这老师不负责啊。”
“你是傻子吗？”婧儿没有看云晏，曲身去摘地里的青菜。
云晏曲身帮忙一起摘青菜，“婧儿老师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婧儿笑了，将手里的青菜扔给云晏，“傻子。”
云晏捧着满怀的青菜随婧儿走到水井边，“我来打水。”
云晏将青菜放进木盆里，东方婧的余光瞥见云晏衣服上的泥污，下意识伸手去擦，“把你衣服弄脏了。”
云晏一把握住婧儿的手指，温柔道：“无妨。”
婧儿脸颊泛红，急忙抽出手指，别过头去，“谁叫你非要学做阳春面，活该。”
“你再说一遍。”云晏轻轻掐住婧儿的下颌，将婧儿的脸转向自己。
东方婧怒而去扯云晏的手，“别碰我！把我脸都搞脏了。”
婧儿抬袖去擦颌面的污垢，面露嫌弃。
“我就碰。”薄唇勾起一抹坏笑，指尖蹭了下衣服上的泥垢，趁机去摸婧儿的脸。
婧儿越躲着他，云晏唇角的笑意越是张扬，手指又接连触摸婧儿的脸庞。
东方婧不甘示弱，手指蹭上云晏衣服上的泥垢，报复似的去摸云晏的脸。
东方婧和面似的揉捏云晏的脸颊，他的脸颊两侧没有多少肉，抚摸起来也不舒服。没一会，东方婧便兴致全无，想要收回手。
云晏随即按住婧儿的双手，紧贴着自己的脸侧。
“又干嘛？”婧儿撇撇嘴，蹙起柳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