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女的一死一“病” ,太后辛苦积攒下的功业具要交给旁姓人,岂不让人笑话?
同母的几位阿妹中,唯有三娘合适。(注4)
她进宫,原是最好不过的。
阿吉替韶华理夏装,她一并带来了平城新式样的布料,又将她的旧屋布置一新。
韶华浴过,她便接过小童手里的绸布,替她拭发。
隐隐听到后院有舞剑的声音,便多问了一句。
阿吉抿嘴笑悄声说:“是阿岳。”
阿岳学医,也是为了自医。
他自小受腐刑,又受尽折辱,被冯熙从贼窝里顺手带回时,是没有求生意志的。
有赖于冯府中气氛不错,主人亦不苛求,竟也慢慢恢复起来。
先是给小童们折两支叶蟋蟀玩,又顺手帮了宫里来的阍人抬入赏赐之物,最后才更衣拜见韶华。
此夜颇有些沉闷,韶华一面翻一册琴谱,一面掌扇。
不多时,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刀扇,替她继续摇。
韶华得以腾出一只手来,可以一面看书,一面写几个音。
阿岳跪在她的侧后,见她要谱曲的诗是一首齐风: “子之茂兮,遭我乎峱之道兮。并驱从两牡兮,揖我谓我好兮。”
这是一首颇有些潇洒的赞诗,应显大气磅礴才对,便道: “许是用宫调更相协些。”
阿岳出身良家,幼时也曾被誉为神童。
可惜,贫困百姓家,养出了一个绝色美人。
贫家的美人犹如待宰的羔羊,贼人先是侵占了家中本就不多的良田,迫得阿岳的阿姊不得不下嫁。
贼人能有什么良知?
沦落至此,告罪无门,也只能先活下来。
阿岳阿姊的忍让没有换取贼人的怜悯,过不多时,在面对另一伙更强的贼人时,阿岳阿姊这个前贼首的女人,自然变成了玩物。
彼时阿岳已有六岁,曾经的神童之名,在那个贼首的幕僚眼中,尚存几分价值。
只是越长越大,还善弓弩的男丁,又十分让人心生警惕。
韶华曾为他疗伤:“沦落至此,不委屈吗?”
阿岳苦笑,“当时哪儿有什么办法。”
“人这一生,自己能选择的机会实在不多。”
冯熙奉命剿匪之时,阿岳遣人献上山中详图。
只可惜阿姊最终没能逃出来,她死在他们一起逃跑的路上,被那贼首一箭穿心。
冯熙的军队正在上山,面对浩浩荡荡的人马,贼人们毫无招架之力。(注5)
光明和自由就在眼前,他的阿姊就在他怀中咽了气。
知其前因,便不会怪罪那一日阿岳在平城赌档中瞧见早已逃出生天的贼人时的愤怒,因愤怒而燃起的杀欲。
韶华听他的话,将音调改了。想着明日可以试琴,看看还有哪里需改。
今夜阿岳侍寝,他铺好了被褥在帐外。
不多时便听见韶华入眠的轻鼾声,他摸着月色起来为她盖被子。
韶华方才问他:“练剑是否为了康体?”
这话着实委婉了。
为安她的心,他澹澹笑了笑,“师傅说此法也许可以恢复一些。”
实际上,能恢复的机率渺茫。
不过这样也好,阿岳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在心里想。
“还好是如此,不然心随意动,恐怕就要生出对不起君主的心思。”
紧接着,他想起了某些不可言明的往事。
忽将手覆于唇上,这才沉沉的进入梦乡。
阿岳有时返回平城和洛阳之间,带回尺素来。
那一迭尺素中有一份属于拓跋宏的,
他还送来了一份礼,一只象牙梳。
拓跋宏最爱她那一头秀发。似浓泽,又如瀑布一般。
上面还嵌了深蓝色的丝线,才能在月色下这般显出光泽来。
初时,他便习惯把玩她的长发。
鲜卑旧俗中,男女又都于婚时剃发,拓跋宏便始终留存她的那一缕长发,跟他的绑在一起。(注6)
阿吉已替好铺好了纸,伺候她回复。
她想了想,写下一句汉乐府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除了尺素,她又赠了他一束秀发。
彼赠我梳,我回以青丝。
拓跋宏将这一束长发捧在手中,忽又想起了那一年遇袭,韶华闪着灼灼目光寻找他身上的伤口。
他当日虽欲潮涌动,终是忍耐了下来。
他常握弓箭的指腹带一层薄茧,粗粝的划过她的脊背,引得她一阵微颤,他写了四个没能说出口的字:死生契阔。
韶华走后,他好好的病了一场。
直到冯诞送了另一位冯贵人进宫。
太后马不停蹄的将拓跋恂交于小冯贵人扶养,其时他正坐于侧,冷眼旁观:
他的儿子也和他一样,成了一件对付他父亲的武器。
太后在皇长子四岁时为他赐名为恂,他为此大赦天下。(注7)
如今六岁,业已开蒙。
太后亲为其择师,非王公即旧贵也。
意思这样明显,拓跋宏却不接茬。
拓跋丕先还是议政时私下建议,到后来,便于朝堂上表请立东宫。
拓跋宏皱皱眉,“年尚幼小,有何急之?”
拓跋丕笑,拿自己引以为傲的高龄出来做解释:“臣年在西夕,思观盛礼,于臣实急。”(注8)
拓跋宏也笑,领他去瞧了自己刚生下的三位幼子,以家礼相称:“阿祖可要抱一抱?”(注9)
太后既谋宫变,拓跋宏难免想到自己的皇父,便是因他的存在被逼退为太上皇。
唯恐其故技重施,以皇长子为皇太子,既而取代他成为皇帝,因此有了强烈的生子需求。